这是一片平淡的原野。之所以说它平淡,只因为我已经在这里波澜不惊的度过了百岁多的春秋。很奇怪,人们习惯用春秋来隐喻一年时间的流逝,或者因为春天是万物勃发之时,而秋天是万物结果之际,春与秋,开始与结束。当我在一百多个平淡的开始与结束之间消磨着时间,看着年复一年往返循环的原野一次次的从绿到黄,我所能感觉到的,就是平淡。
我是一片湖水。
平淡的湖水。
为什么我会有意识呢?或者,应该说,为什么总是一个我在自言自语呢?
其实我并不是孤独的存在着。
原野上的离离草木,天上飞翔的鸟儿,甚至路过的风和云,都有着自己的心事和悲喜,只是我不想知道,我沉默的固守着一份等待。是,我在等待,等待一种注定的遇见。或者说,重逢。
我是一片湖水。凝视着日月光华交替的日子里,静静的流淌着。水面平滑,倒映着苍天的辽远。岸边水草婀娜,岸上芳草萋萋。我的源头是一条小溪,顺着我的身体,时间的痕迹消失在潺潺流去的水印间,天地间除了自己,在没有谁在意我在想些什么,没有谁知道我将等来的命运。包括我自己。
百岁前,我应是一个小小的池塘吧,安然的度过我浅薄的日子,那时候我还年轻,对许多东西仍有好奇的心情,我可以跟不远处的蒲公英说上三季的话,我可以羡慕远行的风那双柔韧悠长的翅膀,我甚至可以和蝴蝶玩着追逐的游戏,让它美丽的身影在水面上再现翩翩。是的啊,那时候我还年轻。
因为年轻,所以许多回忆才会如此的清晰吧。深刻的清晰。
一切,从一个人开始。
人,陌生的一个存在。这片荒凉边缘的原野上几乎没有人的存在。而他的到来成了年轻时的我最大的快乐。因为他每天都会来陪伴我。他在我小小的身体里恣意的游着,有时候从他体内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力道,震得我的身体水花四溅。呵,这真是一个愉快的游戏,除了下暴雨的时候,我还从没有这么快乐的玩过。我可以脱离这小小的池底淤泥,来到高空中,那些水草都在我的脚下,飞鸟被我惊吓的失措乱飞,它们极力的扑打着翅膀想要远离我,可是我总是能出其不意的让它们无处躲藏。啊!多让人怀念的日子啊......
我脱离了天命的束缚,自由自在。虽然时间短暂,可是我已经很满足了。以前,我只能沉默的听着从天上下来的雨水描述在空中跳跃飞翔的美妙,在它们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后,默默的享受着它们记忆中那种没有依托的悬空感觉。而,在它们渐渐的远离我,重新回到天上时,我只能沉默的仰望。仰望成为云的衣衫的它们。仰望天空。
池底渐渐无法承受他的力道。于是开始下陷。我的身体变得更大更深了,而跟他的游戏也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我能看到这片原野上的很多地方,那里有着陌生的草木,有着熟悉的飞鸟们。
我用层层的涟漪和他说话,我用潺潺的水声跟他说话,我想告诉他我的快乐。虽然,他无法听懂我的语言,可是我却还是固执的一遍一遍的告诉他我的感觉。
多美好的感觉。
美好的感觉。是需要分享的。
他带了一个女孩子来。
女孩柔媚的身体在我的环绕下渐渐的灵动起来。她开始恣意的游戏着,水珠在她光滑的背脊上快速的跌落。黑色的头发像是水草,缠住了他的手指。我知道水草的脾气。当它爱上什么的时候,是会死死的揪着不放的。我知道,他们相爱。
蝴蝶和花朵相爱,飞鸟和鱼儿相爱,蒲公英和风相爱。在我的记忆力,所有的相爱最后都是分离,所有的相爱都只是当时甜蜜过后酸涩的气息。
他们相爱。
有一阵子,他不怎么来了。
有一阵子,他来了,可是再也不陪我游戏。
有一阵子,他带着伤口,在清洗的时候,我让小鱼儿们去安慰他,他看着鱼儿们,忽然间爆发出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道,这力道险些将我整个掀翻了!于是我跌落在空中,从他的身上撞向地面,再委靡的回到池底。不,很多次之后,池底已经面目全非了。我成了一面湖。他不再回来看望的寂寞的湖。
我想,我也爱上了。不过,不是相爱。所以,我只有孤独。
当他的脸上布满苍茫的时候,他最后来看了我一次。那时,我已经渐渐学会了平淡。我平淡的看着他,熟悉的脸上有着比乌云沉重的悲痛。他看着我。看着我轻轻的涌起涟漪,对他诉说分别后我的心情。他看着我。轻轻的仍了一块手绢下来。
我轻轻的托着手绢,细细的看着,感觉着,是那个女孩的手绢么?我问他,涟漪一波一波一层一层的展开,消声于我的叹息。
鱼儿们吐着泡泡,将手绢收在了我的心底。
他也离开了。
带着死去般的眼神。
这是一片平淡的原野。
我是一片平淡的湖水。
很多很多年后,我看见了一个少年。他只是淡漠的看了我半天。然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谁了。
我的心,闭上了眼睛。
我回想着他在岸边,衔着草叶所说过的那些话。人类诗书的深远让我不再愿意理会世间的变迁。所有的轮回都已经进入六道。
而我,只是一片平淡的湖水。天光云影后,流逝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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