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忘

　　你忘了，我也忘了。恰恰好。

　　晚来寂静。王维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这句话，唯有中年后方能读懂。

　　你经历的所有惊涛骇浪与念念不忘，都开始如潮水一样退去，连记忆的贝壳都懒得拣拾。你宁愿忘记，是一种恰好的节制。你开始与自己恋爱，与时光恋爱，与天地、宇宙、星空、山川恋爱。你开始喜欢那些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你一个人去看桥。开很远的车，就为看那座漂亮的桥。

　　你去池塘边发呆，和埋在那里的蜜糖说话聊天。你说从猫身上学习到了很多东西，比如单独。

　　独来独往的灵魂变得有趣生动，忘记不是谁提醒你忘记或者刻意忘记，忘记是在似水流年中不知不觉的遗忘，是不自知间已然忘记。

　　从前怕提及，那类似的长相，那相似的街道，那偶尔的口音，都会心跳、心悸。终有一天，近乎全都忘却。

　　他亦忘却——当年的死缠烂打成为笑话，更关注一日三餐和泡一壶什么样的好茶。

　　汤显祖在自己书信中有言：“智极成圣，情极成佛。”但你只愿成为普通人，在浩瀚银河中被淹没。甚至你愿意让自己的辨识度越来越低——你终于活成自己年轻时最讨厌的那种人。

　　一脸的不动声色，带些许的镇定与冷漠，甚至带着语重心长，还有德高望重。儒家的思想最终在你灵魂里生了根，你忘记了青春里的叛逆、狂妄、疯狂。一笑而过。

　　万千山河，拈花一笑，俱是春落花枝和夜色阑珊。

　　只对艺术，你有泛滥的用不完的热情——这唯一熨平你灵魂褶皱的时光机。歌德、瓦格纳、木心、蒋勋……都把最浓的情交给了艺术，永不被辜负，永不被忘记。

　　你的性格中除了书卷气还有了金石气、山林气、江湖气、亦男亦女气。你活成一幅写意画，把所有经历幻化成或深或浅的几笔墨，慢慢描绘。

　　你甚至感谢那些挫折、伤害、打击……哪有下不完的暴雨，刮不完八级风？你把它们变成心中诗意唱吟，变成花朵别在衣裙上，变成面容上镇定的笑和越来越美的那条鱼尾纹——一个灵魂有宽度有深度有阔度的女子。

　　所有一切都是财富，都会成为绕指柔的云彩。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两两相忘，是岁月所赐的包浆。从此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两忘里的爱情、友情，人去楼空，也无风雨也无情。你忘记我时，恰好我也忘记了你。懂得是成全，忘记更是成全。

　　但有惆怅。

　　但惆怅里，平淡天真的欢喜更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