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木樱

樱子是爱着阿妈的。

只是阿妈已经很老了，坐在火塘边常常讲着讲着话就睡着了，影子便可劲儿盯着火塘里的火苗，一直等到阿妈醒过来。

风是过堂风，从山的那一边吹过来，吹过屋前的木樱树，一直吹到火塘里，火苗跳动几下就变得胆怯了，影子只好小心地护着它们，一边挡着风一边琢磨什么时候阿妈就可以醒过来，她便可以边喝着热粥边哈着气，继续讲完她没讲完的故事。

但阿妈总是忘记自己讲到哪里了，樱子也因为太过于专注于等待而忘记阿妈应该从哪里接上，所以阿妈的故事总是讲了很多遍开头的。

不过樱子也不会有丝毫的不耐烦，院子里还是有很多可以消磨时间的好东西。风渐渐地变暖了，山里的雾气也少了些许，屋前的木樱花也该开了。木樱花开，飘香万里。但是它只是淡淡的香，仿佛它并未开放，樱子也常常没有意识到木樱花是否已经开了，因为樱子的身上总是带着木樱花的淡淡的香，村里的人都是分不出来的。

阿妈也会樱子讲过她的出身，阿妈笑眯眯地跟樱子讲她有一天清晨起床做饭时，在木樱树下看到的她，还以为是被烟气迷了眼看见了精灵。后来樱子就一直在辫尾插着木樱树叶，到花期就换作木樱花。姑娘们总是打趣说：

“快看，木樱树会走路了！”“木樱树会笑了！”

阿妈听到这些话很是气愤，啐了一口，掀开盖在膝盖上的毛毯，从藤椅上站起身，一直走到院门口，碎碎念叨着“嫁到山外面去，别再回来”之类的言词。樱子便在一旁看着脸色泛红的阿妈咯咯地笑，随即又懵了一会，嘴角不再上扬，认真地挺直腰板坐在树下发呆。

每逢这时，阿妈便会很沉重地叹一口气，坐回到藤椅上慢慢合上眼睛，樱子家的小院又自门口直至屋后都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火塘里柴草燃烧和火苗摆动的声音，和木樱花香随风飘浮的声响。

至于红红绿绿的票子樱子是不担心的，每个月都会有骑着自行车、穿着灰色制服的叔叔从一大摞黄色牛皮纸信封中找出来，递给阿妈。樱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里面装着的红红绿绿的是什么。

樱子每每坐在自家院子门前的土坡上，看着偶尔有人挑着担子路过，或者推着小车满载着工具从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她总是觉得这样子的人很好笑，于是便笑了出来，然后一直停不下来。村里的姑娘们看到她这副模样，却又心疼起来，便不再洗衣裳，皆跑来逗她，给她糖吃，又摸摸她的头，一路小跑回河边，赶在男人们回家之前洗完衣服做好晚饭。 只是樱子现在是不吃糖了，太腻，她不喜欢。但地上会动的、长毛的小芝麻喜欢，樱子是知道的。姐姐们给的糖，她不吃，但也都收下。回家预备着当阿妈又睡着的时候打碎了撒在地上，看小芝麻从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然后糖就不见了。

樱子虽然自己不吃，但姑娘们见樱子每次都默默收下，便又陶醉在她的木樱花香气中，次次闲下来的时候都会给樱子五彩的糖果。这让樱子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倒是越想越苦恼起来。不过樱子想，阿妈经常是会睡着的，自己有很多时间需要打发，可以好好的思考一下怎么解释这个问题。这样一想，樱子又激动了起来。

在夹杂着夜色的山风中，借着火塘的火光摸索着曾到屋前的木樱树下，靠着树干静静地坐了下来。

本来夜里的山风是寒冷的，但长年累月的倚靠已经把木樱树的树干磨出了一个浅浅的凹槽，但对于樱子来说却足够大了：三面蔽风，一面冲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加上头顶的树干和脚下的土地，就像一个小窝一样。樱子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端坐在里面，紧闭着双眼，活脱脱像一尊小小的神灵。

阿妈近来有时觉得天上飘过的云彩有些发黑，有时又觉得溪水格外的清澈。村里年长一些的妇人们都说阿妈也是一棵树，只是年纪相较于樱子要大上许多，而且枝叶更加繁茂，甚至枝干都有些枯了。这些阿妈是不知道的，是妇人们背着樱子和阿妈说的。不过阿妈也不会在意这些，她仍然在思索什么时候可以把自己梦里的那些大山大河，那些清脆的溪流声，那些悲伤的山风，尽数讲给樱子听。

樱子很像阿妈，至少村里的妇人是这样议论的，但阿妈知道樱子真的是自己在一个水气氤氲的清晨恰好见到的女孩，樱子没有爸爸妈妈。她只是樱子的阿妈，一个会讲故事、会生火、会叹息的老妇人。

在大山里有一个传统，当家里的姑娘大了，要自己去山里走一走。能走出去的就永远不能回来，，没走出去的就永远不能出去。阿妈没有走出去，于是便守着火塘守了一辈子。樱子也到了年纪了，该去山里转一转。

村里的姑娘们都来送她。樱子感到很奇怪，她不知道阿妈的眼睛为什么开始溅起水花，阿妈家的土墙一夜之间有了裂痕，阿妈的藤椅扶手一边只剩竹藤，而另一边还残余着一些花纹；樱子看到火塘里的火苗都要被阿妈眼里的溪流浇灭了。她站在村口，皱了一下眉，迟疑了一会，又跑去阿妈家后院抱了一捆柴回来，蹲在阿妈的火塘边一点点的往里添，就像平时一样。

但阿妈眼睛里流出来的水愈发的多了，火苗终究还是在樱子的保护下熄灭了，还打湿了没来得及往里添的柴草。

樱子这下有些急了，抱起泛潮的柴草就往村口走，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阿妈眼里的河流也是渐渐地枯了。

阿妈的生活渐渐地也回归平静，村里的姑娘经常见到阿妈坐在椅子上，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旁边是并未燃着的火塘，里面还余着樱子走时添的那些柴草的灰烬。

阿妈的话好像是讲给大山听，又好像是讲给屋外的姑娘们。姑娘们也不再在阿妈的院门口停留，只是每次路过都变得很安静，和阿妈的院子一样安静。阿妈渐渐地变得很困，在一个水汽氤氲的清晨，木樱花的香气格外的浓。阿妈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沉沉地睡去了。连外面的山风越刮越猛，身上的毯子都盖住了火塘也不知道。

村里的妇人们都说，阿妈这是要去给屋前的木樱树讲故事了。

不再讲给大山，也不再讲给姑娘们，只讲给樱子一个人听。

樱子走时阿妈也没有告诉樱子是因痴傻而被遗弃的孤儿，樱子也不知道自己走时阿妈已经在按村里规矩安排着后事。

注释：

这篇短小说讲的是一个老人收留了家长都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随后儿童失踪老人去世父母全然不知的故事。

文中许多地方描述的比较隐晦，可能会看不明白。以下就是针对一些具体地方的解释：

0、樱子之所以会被笑称为“木樱树”是因为樱子因早期教育不足导致智力发展迟缓，而且反应迟钝。“木樱树”的意思是樱子和木头一样呆傻。所以奶奶在听到别人这样说的时候很气愤，但樱子听不懂反而傻笑。樱子后续的一些举动的描写也在试图塑造这样一个智力不健全又很迟钝的孩童形象；

1、前面有提到奶奶在给樱子讲她的身世的时候略过了她的父母。樱子并不是阿妈的孩子，但阿妈也是这个村子的人，也知道樱子的身世。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老人的别扭，她希望这个女孩的爸妈可以陪着这个女孩，因此她也或多或少有些怨恨樱子的父母；也可以理解为阿妈不愿意给樱子解释为什么父母要走，樱子也理解不了人情世故；但是阿妈又担心樱子万一伤心了，所以坚持自己的说法，有了后文阿妈告诉樱子真的是在树下发现她的。不过你也可以理解为樱子和樱子的奶奶真的是树，如果你情愿美好；

2、对于村里的姑娘们对樱子的态度有两方面描述：一方面是嘲笑樱子，另一方面是给樱子糖吃。前者为了体现留在村里的姑娘缺乏生活乐趣，后者是为了体现那些姑娘的善良和恻隐之心，以从侧面体现姑娘们都知道樱子智力上的问题和家庭状况，并对她有所同情。这一层情绪是还未经历生活困苦磨练的姑娘们同妇人们心态的差别，妇人们则只是嚼舌根。 同时，姑娘们和妇人们都来送樱子也有另外一层原因，在以下第五点中将作出解释；

3、小芝麻指蚂蚁，没有人告诉樱子他们叫蚂蚁；

4、村里人还是有些迷信的；

5、姑娘们去山里走一走的时候，说是看能不能走得出去，其实是看姑娘自己的选择，想留在家乡和亲人在一起还是想生活在外面的城市。不能回来和不能出去也不是客观因素影响，而是自己不愿出去和不愿回来。所以村里的姑娘和妇人们都是选择留下的人，而樱子的父母是都选择离开的，但每个月会往给樱子寄生活费。这也使得这些人都想看樱子的选择；

6、在樱子经历抉择的时候也在刺激下加速成长，所以以前因注意力缺乏和不集中而没注意到的细节在那一天也都被樱子看到了。只是这成长还不够所以樱子还是没能懂得一些事情，也没能理解人的情感。因为正是如此，所以走那天樱子的举动让阿妈感觉很心疼、难过，以至于后来的自责；

7、最后说阿妈不再哭了不是指不再难过，是哭瞎了；

8、对于别人来说可能选择过后是真的离开山村，但对于生存能力不足的樱子来说生还的可能很低。所以村里人都认为樱子没能活下来，以至于最后阿妈在安详去世的时候村里人有那样的说法。前情中一些细节也指向了樱子阿妈最终的去世。比如阿妈越来越嗜睡、眼神不好和精神恍惚，再比如：

“守着火塘守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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