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王家卫《一代宗师》,章子怡说“人生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心里一动:这话很美,也很怪。美的是把相遇都当作重逢,怪的也是这点:倒果为因嘛。
细细想来,不怪。
宫二相遇叶问,第一次是在金楼。宫二心傲,要让叶问知道人外有人,从此宫二心里却有了人。叶问住到宫二心里去了。这一住多少年!如果不是抗战爆发,二人或许相知相恋,纠缠不断。抗战救了叶问——他没能抛妻弃子去东北(题外一句,抗战也救了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却没能救宫二:家仇国恨毁了她。十六年后再见,是在香港孤岛。二人都是孑然一身。宫二就说出了这句话。他们的确是久别——这一别就好像上辈子那么远。而且他们这辈子本该成。两人天资聪颖,玲珑心性,他们在金楼见面,从此两不能忘,也是前世一段孽缘造就吧。
我有自知之明,没法写出这样刻骨铭心的故事,但总是琢磨这句话。每次翻看《一代宗师》,都再把这句话背一遍,记好久。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七年之后,我写了这篇《久别重逢》。
公司有短驳班车到嘉定新城。新城到我家三公里。晚上下班之后。心情愉悦。天不冷不热时,我会想着散步回家。嘉定人少,新城更是如此。走在路上,只有香樟树和路灯相伴。一路上灯影斑驳。香樟树给路灯照得叶子嫩绿,就好像昨天刚出生。风吹到脸上,暖暖的,都是回忆和幻想的味道。地铁,助动车,自行车,行人,遛的狗,流浪的猫,偶尔低沉轰鸣的飞机,都静静地装点夜色。一切都仿佛被精灵施了魔法,不同于白天。
我想起多年以前的清明节,去寻觅喻氏民宅的那个早晨。古宅原在陆家嘴繁华之地,后搬到高行镇。天气乍暖还寒,一阵细雨透着冷冽。我在雨中走着,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古宅又被搬到浦东的其它地方。网上信息不全,我到处搜索,然后把上面说的可能的地方都试了一遍。整个上午,在我的打听询问中,小饭馆老板、修车铺汉子、垃圾站妇女、站着街上的大爷一边摇着头,一边疑惑着这个陌生人为何如在浦东荒凉的郊区寻觅这个素未谋面的古宅。我在寻觅中,也见到了普通人的生活:黑瓦白墙、窄门小窗、黑色门板、青石小径,甚至看到了一户人家在一座小庙的葬礼。直到下午一点肚子空空才赶到喻氏民宅的新家。那是一座三间小房子,看起来也并没有传说中的漂亮。我失望而归。
然而多年之后,我在散步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个荒唐的早晨。我终于承认,那个早晨,我见识到了美。
我脑子里想起了一座房子、一扇窗、一条河、一个空地、一棵桃树、一个人在练功夫。于是就有了这篇小说。
我在上海十五年,看了《繁花》,也想着为这个城市写点啥。可是山东乡音未改,沪上风土未谙,于是只得避重就轻,把时代拉到抗战前后。战争只是一个悲欢离合的舞台,任何运动、风潮,都会让美好消散。时间,沧海桑田,本就是我们的敌人。人们活到后来,就是一缕记忆。记忆消散在众人脑中的时刻,就是真正的死亡来临。然而在此之前,美会拥抱我们。正因会消亡,美才是有意义的。
文中的上海话,基本是我看《繁花》、《空响炮》所形成的语感。为了发文,我打电话给小马,逐句斟酌。久未谋面,相谈契阔。我抬头望天,才记起那天月全食,直呼小马去阳台看月。月亮虽发着黯淡的红色,仍旧洒下它的光辉来,照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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