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回家对我而言是旅行。但好像也没什么可笑的,字典这样解释:旅行,指远行,去外地行走。然而对我来说,那是家吗?那个我几乎忘却模样的籍贯?那个我早已没有容身之处的地方?那个,已然不能让我产生一点归属的远方?
既然是远方,则旅行便可以解释了。
但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没有这场旅行。故乡已经被时光湮没,厚厚的灰尘堆积成坟墓。我给记忆盖上棺材,梦中便不会有磷火。即使以后不再有故乡,我也愿意漂泊。
这好像是很美的幻想,譬如夏夜的提琴在花园吟唱。人们都有幻想,曲目流泻、轻快随和浪漫。可有谁不带着镣铐演奏呢?
我去往徐州,乘上高铁,再转汽车。最后是三轮车,驶在平坦的水泥路。晴空烈日,万里无风。这是我懵懂岁月的路,那时候白色头巾缠裹着一个个头颅,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涂满泪水,向我走来、或者向我远去——嗓子发着嘶哑的嚎哭。阴云密布,暴雨如注。我在哪里呢?
这不是我懵懂岁月的路。车轮颠簸着轧过三色带:红黄蓝。笔直的铺在水泥路上,四周一片荒野,杂草掠过脚尖。
太阳要刺瞎我的眼!
“······这三色带是近年画的。这儿只有这一个地方有。”
延伸,延伸。
延伸到菜地,到荒地,到远方。我不得见了,我下车。
拨开杂草,像跋山涉水,只为了那个土包。一切都不顺意,不管是烈日,还是杂草。也许只是土包。
七八年前那个晚上,我和母亲一起坐着别人的车颠簸在回乡的路。窗外沙石漫天飞,拍打在车身,跌落,再拍打。下车之后,路已经泥泞不堪,我们走进那扇门,抬眼,木质的盒子与我对望。厅堂外面是黑的,厅堂里面是白的。
第二天,一群白色的人便开始哭嚎。我显得那样不同,像个胎儿,游离在世界之外,像个异端,是要被绑上绞刑架。我怎么办?我去问谁该怎么办?我深深埋下身子,掩藏那张干涸的脸,一同嚎啕,倒还真渐渐掌握嚎啕的技巧。这真的是一项本领,要先小声哽咽着、抽噎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声音,然后加大音量,放开嗓子;不过一直嚎啕是费力气的,你得多带点语气词,但也不能集中,可以分散一些,配合着哽咽。不过,这技巧还是浪费了,毕竟,混合在一片嚎啕声中,没人知道你嚎啕的怎么样。
我被领到那个土堆。今天我倒是不用嚎啕了。
那日盒子被抬走了,田地留下一个土包。我站在它的前面。今天没有白衣服的人,也没有一群人,有的只是两三个,还有一个你从前记忆的人。那个人对你是有记忆,但她更希望没有记忆。她尽力忘却,故乡成远方,父亲成棺材。
你便留在这里,我必将继续走。我不会随着三色带,路过你然后延伸。那是你不能见得的远方,那是我不愿见得的远方。
这只是一场旅行。把酒烧给你,我回我自己的路。
车轮轧过三色带。它反向前行,不与我告别。
它会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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