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

  中学时候翻过删本《金瓶梅》，当时的我读得津津有味这个事实表明金瓶梅的魅力远不止于其中的性描写。

    更小的时候，我还阅读过类洁本的《牡丹亭》，那些运用大量文人典故的“淫词艳曲”倒是端端正正躺在那儿，无奈注释永远都是“这是封建时代的淫秽描写”。结果是我对《牡丹亭》印象最深的一段是石道姑的自报家门——因为我不得不靠自己的反复阅读以理解她说的是什么。

    事实证明，删本和洁本既无趣，也无用。它们甚至会给我们这些肤浅的读者造成一种假象：中国人全是性压抑和性变态。

    据说当年金瓶梅洁本在大陆面世，引发了抢购热潮。我常常怀疑那些奔赴书店的人潮都是冲着被删掉的部分去的。我至今仍很担心当时的人会大失所望。

    我一直不认为性描写是小说的必要桥段，恰恰相反，我常常觉得许多小说里的性描写相当多余，它存在的唯一理由似乎就是满足作者的个人趣味。

    但对于《金瓶梅》而言，性描写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曾阅读过一个版本，夹有某人的评述，常常藏在字里行间骂潘金莲是天下第一淫妇。此人有些无趣，姓名我已不复记忆，但在一段露骨的描写之后，他在书眉写下了一段颇有道理的话，大意是：潘金莲因为是小老婆，所以不得不做这样多的姿态，若是月娘，有名有份，当然不用这样委屈自己。这也是天下为妾者的可怜之处。

    实际上，醉闹葡萄架也好，裸身受罚也好，西门庆在最后纵欲而死也好，这些描写都以最简单直观，最具冲击力的方式阐明了这个家庭里的权力关系及其流动。同时也正是这些描写使得小说有了一种“反浪漫”的意味。

   

    当然，时至今日如果你给我一本删本《金瓶梅》，我依然觉得十分有味，我喜欢看他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插科打诨，看潘金莲孟玉楼穿着比甲从楼上张望，看宋惠莲用一根稻草把猪头烧得熟烂……还有李娇儿死时西门庆那一场大哭。

    这是一本各方面都足够动人的小说，我喜欢这里头无情无义的现实感。

    《红楼梦》多处得益于《金瓶梅》，我认为其造诣也在金瓶梅之上，但曹雪芹毕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大户人家末世人，他对这个世界有一种苍凉的温柔。曹雪芹是把一切龌龊写得凄美婉转，本书作者却是把一切可能的喜乐写得让人不安——我想他终究是什么也不相信。

    这是一部奇书，我对它的热爱超过了《西游记》和《三国演义》。不过，它也只能是一部奇书而已。虽然我不喜欢什么“四大名著”的提法，但还是要老实承认，跟所谓“四大名著”相比，《金瓶梅》还欠点火候。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前后故事的不呼应。故事在西门庆（你最后会爱上这个浪荡子，因为他死前的几年变得如此温柔和善解人意，像一个良善寡言的好丈夫）死后急转直下，接下来都是讲他那些老婆的下场和女婿陈经济的风流史。

    这后半部分，实在有些沉闷和不合逻辑。且不言陈经济反反复复那些令人厌恶（是实在的厌恶，他是学到了西门庆的可憎处，没学到西门庆的可爱处）的无聊行止，单说孟玉楼，虽是“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但嫁给西门庆时已三十出头，西门庆一死，无论如何也将近四十了。这个年龄在今天尚且嫌大，在当时更不必说。这样年纪的妇人，却引得权贵之人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她娶到手，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其他人身上也存在类似的问题。

    这个故事有一个极其松散和充满佛教意味的收尾。你一分神就很难忆起这个结尾是从西门庆和应伯爵等人的应酬、和潘金莲的相遇这些妙趣横生的情节衍生出来的（他们在书里很早就死了）。

    最后，我还是推荐所有人尽量读全本，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读全本。这里的“人”包括一切成年人及中小学生。我由来相信一个开放的世界会更为平静、善良，并且，更为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