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仰望眼前高大的公寓,看见这方形的建筑上布满许多大小一致的玻璃窗户。在这些密密麻麻的玻璃窗户里,其中一扇就是树人的。他或许正通过那扇明亮的窗户察寻我的所在。若是这样,那我正是在树人的眼皮子底下回顾着以前那个不成熟、不可靠的他,并在心里嘲笑。
我看看手机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我按约定到了他家的楼下,他却告诉我他还在吃中午饭哩!我无可奈何地笑笑,可我并不怪他。我心底乐意见到他还是原来熟悉的模样,但是也希望他能够一改他懒惰的习惯。
树人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姓邹不姓周。在我看来,高中时代,他与我最为要好,也互相熟悉。即使过了大半年没有相见,他给我脑子里刻下的印象,还是如同在一张白纸的同一个位置重复按下红色的印章,在分别的时候已经积了深深一个印记,挥之不去了。我记得,这家伙在当年就是个极为懒散,极靠不住的人了。
衣领常常沾上牙膏,桌子从来是乱的,眼镜盒与拖鞋常常失踪。解开衣领纽扣无精打采地往椅子靠背上一靠,衣衫不整便去做拯救世界的白日梦了。想来即便是他捏造的异世界里的人们也不会欢迎这么失礼的勇者。
树人在高中的时候,身形与我相近,也和我一样乐观,爱开玩笑,可他却是公认的懒懒散散,无忧无虑的一个人。不仅可以从上述的行为看出来,这在他的思想上也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思想很不着边际,脱离实际,曾经他向我指出某个女同学的五官生的可爱,我从来未听过用可爱形容人的五官的。他向我解释道:“她的五官像鼬鼠一样可爱!”
我不愿意在女生背后评头论足,但他心里却已分了个三六九等。远远看到某个女生从他眼前经过,他的脸上忽然就露出猥琐的笑容。
“你笑什么?”
“我遇着‘长颈鹿女孩了’。”
具有这样奇怪想象力的人,自然也会用他的想象力来娱乐自己。
一节数学课过去了,同学们或做笔记或问题目,也有一起交流知识点的,不经意间就传来后排一声呵欠,那是树人同学在想象的世界里打的弹尽粮绝后,光荣地倒下了。他在教室里精神不佳,萎靡不振,但到了外面就摆出浪荡公子的姿态,走起路来,一步一垫脚,两只垂下的手臂,自然地摆动,心满意足的享受着美好的一天,脸上永远是春风满面。
他是这样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两年,成绩却稳定,不强迫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从来不因别人在努力而苦恼,偶尔开几个玩笑,或钻进自己的世界里臆想一次世界末日。假如没有高考,他这样自由自在地活在应试教育体制下而不被束缚住的人,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也是活得很愉快的。可是他却在某个月凉如水的夜晚,陷入了沉思。以至于就这么沉思者,忘记洗衣服。他从前除非要吃美味的宵夜才会推迟洗衣服这个伟大的净化仪式的。
那晚他问我,如果给你一个选择,你是愿意取得优秀的高考成绩呢,还是和一个相互爱慕的同学恋爱呢?
“她是谁?“我直截了当地问,不想浪费宝贵的夜晚。
“是‘梅花鹿’。”
我听了心里不无惊讶,我一直以为是‘鼬鼠女孩‘,但我仍旧洗我的衣服。
“你还没回答我。”
“我们是不该早恋的。”
“高考并不能决定我的感情呀!”
灯已经熄了,黑暗中我能看见铁窗外的月亮,能听见唰唰的流水声,但我只能看到树人一段黑影。
“她的成绩很好,她或许可以考上重点大学。”
树人叹了一口气,“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我现在想起他的问题,会认为他问题里的两个选项并不冲突,并非是相互否定的。可是他没有想出即能让少年满足交往欲望,又不会拖住心仪的女生的登科脚步的办法。那晚注定是树人的不眠之夜了,在我睡觉之前,他就躺在床上,凝望着从窗户泄进来的幽蓝的月光,以前他和我抱怨,这月光亮得他失眠,但今夜他也许主动接着月色品尝青春恋爱的淡淡忧伤。
从我的角度看,那是他开始改变的时期,尽管第二天他一如既往的和我抱怨月光使他失眠,但是他忽然发奋了。他成为早上最早离开宿舍的人,晚上他也不再冥思什么奇怪的问题,而是快速把衣服洗好拧干,拿着书和台灯就进了浴室背起来。上课看的闲书,他收回家里。唯一的休息时光——周日下午,他也拿来做题了。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那张乱的桌子被他整理了一番。他俨然成了宿舍里勤奋好学的模范了!
可惜这种奋斗的日子,他只坚持了一个星期。
我也早料到了一个人的坏习惯,即使有爱的力量来支撑,但也难以剔除。我们其他同学在背地里打赌,他会收拾自己的桌子多少次,结果他还真没把这好习惯坚持下去。但是我又发现他有了另一个习惯,就是每天下午放学都下到操场跑步,跑到满头大汗,我想起高三只见过一次面的体育老师,他是个矮壮的老头,在第一次课上,他站在队列之外,语重心长的与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他先是夸耀他那考上清华的儿子,然后煲起了鸡汤:
“如果你觉得累了,很辛苦,那就去跑步吧,跑到一身大汗就不会累了。”
后来树人和我说他试过了,是假的,他每次都只是累得喘不过气来。
老师的话,自有其深意,而树人的话或许也是他此时复杂心境的反映。但是他也没有任何办法,除了继续奔跑下去。他说,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他都想跑一跑。
高三是在悲喜中度过的。考前的紧张,考后的畅快,进步的欢喜,落败的悲苦,自己的感受往往只有自己能体会,谁不是被各种的压力填堵了一切感官?这期间他的痛苦实在是一言难尽,所以姑且用两句话来说。他一模缺考,二模落败,在所有人超常发挥的三模他却失误了。他已经怕极了考试,而“梅花鹿”同学却是一帆风顺。但是六月份到底要来了。在所有人心里拜着孔子念着阿弥陀佛时,树人同学拉着我到饭堂后的一条渠沟旁边,然后拿出不知哪里得来的三支香,给了我一支,让我和他一起拜屈原。因为我们高考在端午节。他的思路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高考那天终于来了,我们乘上学校承包的车,在驶向指定考场的路上。天气很好,因为我们看到了彩虹。当彩虹在楼层之间隐约出现的时候,我们多兴奋!同学们都互相鼓励起来,大家说到我们就是天选之班,我们要一起上重本!我们都是很爱护这个班级的,我们坐在一块,就像兄弟姐妹,还有比和兄弟姐妹并肩作战,更让人感动的吗?这一刻真美好极了。
“这一刻真美好。”树人闭着眼睛,却说出了我的心声。
“要是这辆车永远都不会到达终点就好了。”我说。
“就这么开着,看得见彩虹周围又都是我们班的同学,在旅游的车里,也不如去高考的车里做的舒服啊!
“真希望我们能停留在这个通往高考的路上,我们也许会成功,但也许会失败。对吗?”
“很快就结束了,我们还是珍惜吧!”我真不想让斗志就这么让树人击退了,他忽然说的丧气话,让我很难受,似乎戳中了我的心语。我想说些激昂的话,但话到嘴边,心就更觉得空洞。我们还是珍惜这个考场吧!
黄色大巴行驶在宽广的马路上,他前后都是和他一样的黄色大巴。它们排成一列,匀速向前,哪一辆的学生都不会想到下一个转角就要下车了。
因为害怕失败,所以选择停留在必定通往成功的路上,省去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风险,假如真的会遭遇失败,那就有理由说自己是差一点成功的了。这种怯懦的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的心态行为,曾经出现在我和树人身上,我们都是不敢投身命运的巨大漩涡的人。我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惭愧。好在最后,我们的确答上了高三的末班车,好在司机和其他乘客都是熟悉的,在高中时代与我们最亲近的人。我们在一块学习,在一处睡觉,一起成长。在未来相遇时,将抱着以往的印象和当时的惊讶,拍着对方的肩膀称赞一句,“你又比以前优秀了呀。”我们曾这么悄悄地约定,一定不能忘了当初的日子。
树人考完最后一科英语后就没影了,我除了毕业典礼上与他见过面外,到现在来到他家是第一次。我听说“梅花鹿”最后考上了省内的重点大学,而他们青涩的恋情却不了了之。我真希望他能够向前看向更远的未来看去。
我坐在楼下的花坛边缘,三月早春的花很少,却开得更好。不远处的人工湖岸上垂下几棵鹅黄的柳。
我听见树人的声音,“你来的太早了!”
我责怪似的说:“是你太晚了!”
他顶着如乱如鸡窝的头,戴着口罩,但通过他眯起来的眼睛,可以推测出他的笑容。他的身形与我差不多,也和我一样乐观开朗,是我过去最好的朋友。我心里怀念我们曾经一起生活的日子,而他此时站在台阶上眺望翠绿的湖面。
“春天都快来了!”他感慨地说。
“你天天住在这里,还不知道么?”我嘲笑他。
“我在预备考研呢!”
“可你才大一!”
“有备无患,厚积薄发啊!”
他拍拍我的肩膀,那得意的眉毛像在问他有没有变优秀,我们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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