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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交响曲》

《生活交响曲》

作者: 柏小白 | 来源:发表于2023-05-18 23:04 被阅读0次

    永昌闪身进来,警觉地往后扫两眼,迅速关上门,像谍战剧里的地下党。他胡子拉碴,头发盖着眼,眼皮耷拉着。怎么了?我本想跟他开个玩笑,可是“魏总”两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者担忧。永昌坐下来,吃光了我刚盛上的一小盆面条,抹抹嘴说,永良,我犯事儿了……不是,是有人陷害我。是谁?韩新杰。我追问,韩董?永昌哼了一声,就是他,嫌我给他挣得不够。说完,歪倒在我从旧货市场买的二手沙发上,不一会儿打起呼噜,口水顺着嘴角淌到沙发上。我又给自己下了一小盆面条。

    永昌第一次提到韩董,是我俩三十二岁的时候。那年他从济南回小雪过年,摆了几场酒,分别请亲戚、朋友和同学,那些场合他没提韩董,只说到济南有事找他,他认识谁谁谁,大都是有了官职或发了财的。临走时还带走了七八个年轻人,跟着他干。

    初五那天在我家喝酒,他第一次提到韩董。韩董看重他,把宾馆餐饮这一块交给他来管,韩董自己全力投入到房地产上。永昌留给我一张名片,魏永昌后面跟着缩小的“总经理”三个字,我端起酒杯,敬魏总一杯。永昌的单眼皮眯成一条缝,叫我永昌,叫我永昌。我相信永昌能干好总经理,他脑子活,嘴也赶趟儿,除了学习不好,样样都行。

    从那以后七八年的工夫,永昌发达了,先是把媳妇和妹妹带出去打工,后来在济南买了房子,又把孩子带出去上学,把父母接过去看孩子,还帮妹妹在济南找了对象安了家。从那以后他就很少回小雪过年了。永昌最后一次回小雪过年是开着奥迪A6回去的。那年他拎着两瓶酒到我家喝酒,给我的三个孩子一人一个大红包。

    他再一次提到韩董,韩董有眼光有魄力,把房地产做大了,又开始进军影视界,投资拍电影和电视剧。永昌眯着小眼儿笑,韩董喜欢美女,影视界美女多。他就那么谈着韩董,充满了敬佩和永昌式的调侃。为了不影响永昌睡觉,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刷抖音。我最爱看一个农村小伙子的直播,他跟我一样,在建筑工地上做工。他不直播做工,直播做饭。他把辣椒叫做二荆条,用二荆条炒一大盆鸡,吃得满头冒汗。看着他做工回来吃吃喝喝,我觉着活着很有意思。后来兴起直播带货,我从他那里买了几斤二荆条,做的菜真是好吃。正看得带劲,永昌“啊啊”地叫了几声,满脸惊恐,像小时候他第一次在公路沟看到蛇一样。我正要喊他,他安静下来,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

    这回小伙子用二荆条炒的是大肠,刚把大肠放锅里焯,永昌又“啊啊”起来,双手挥舞像是要抓住什么,脚乱蹬。我怕他掉下沙发,挡在沙发边上推推他。永昌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撑起胳膊想跑,看到是我,他放松下来,瘫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梦到什么了?我笑着问他。梦到……永昌看看紧关着的屋门,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记不清了。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坐起来,永良,我得在你这里住几天。我说,你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我妈犯了老寒腿,不能做饭洗衣裳,你大嫂回家照顾去了。永昌从斜挎包里掏出手机,手机是关着的。永昌开机,“嘀嘀当当”微信短信响了一阵,他也不去看,直接打给媳妇桂香,告诉她在我这里,就又关上手机。

    看我目不转睛盯着他,永昌说,放心,我没事,是韩新杰要陷害我。国家不许炒房,又赶上疫情,房地产业效益不好,影视界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有些急眼,反过头来向我要钱,说这些年宾馆餐饮挣了不少钱,给他的太少。十六年,一千多万,我给他挣的还少吗?我只拿了他给我的年薪,我这些年买房买车,都是用我的年薪,还有桂香打工挣的钱,你知道,桂香在我朋友的家政公司做一个小头头,挣钱也不少。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永昌跟韩董闹掰了。我们老家小雪有句老话,“买卖好做,伙计难搁”,在永昌和韩董身上应验了。韩董在永昌嘴里就变成了韩新杰。在我的印象中,永昌的发达,是随着韩新杰这个名字的出现开始的。永昌十六岁出去打工,先是济南,后来上海、苏州、宁波,最后又回到济南,跑的地方不少,没落下钱,直到三十二岁那年提到韩董,他的人生才一路开挂。买房买车,又买房,再换车,比大学毕业后留济南的雀华还风光。韩新杰还向你要多少钱?我问。

    六百万,永昌说,我作为他的职业经理人,十六年拿的年薪统共三四百万,没多拿他一分钱,凭什么还向我要!我总不能拿自己的钱贴给他吧?我手里也没钱呢,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要安家置业孩子上学不是?你躲过来,是不是韩新杰要找人教训你?还真不好说,他有点急,不过我猜他不大会干犯法的事,他扬言要告我。你怕他告吗?永昌一顿,不怕,他不敢,告了就要查账,查不出来我,查出别的事来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永昌说着递给我一支烟,玉溪,不是他常吸的软中华了。我们两个都低了头抽烟。我心里很乱,就打开电视机,乱七八糟的声音更乱,就又关上。永昌把烟头摁灭在水泥地上,眯着小眼说,怎么,担心自己成了窝藏犯?我也把烟头摁灭在地上,你觉得我会这么想?永昌哈哈笑了,永良,你出去整点酒,咱兄弟两个喝一气。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永昌正在打电话。他在平房里走来走去,语气沉着又霸道地安排着什么,跟以前做总经理时一样。不是关机不跟外面联系了吗?我很纳闷。永昌挂了电话对我说,开机时收到小贵微信,说有重要的事,就跟他通了个微信语音,你猜怎么着?他说韩董是受别人挑唆,酒后才跟我说了重话,现在韩董后悔了,说离了我宾馆餐饮那一块别人还真做不起来。我问,那你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不,既然我说老家有事,就不能这么快回去,后天再回去吧。

    我说,变天变得够快的,不会有什么道道吧?小贵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他的话可信,我是得再搏一把,让韩董继续信任我,以后多为他挣些钱不就行了?小贵也是小雪的,是桂香绕好几绕的表弟。我见过几回,个子不高,笑眯眯的,圆眼睛滴溜溜的,嘴特别甜,一口一个姐夫叫永昌,叫我良哥,叫得也很亲。现在是永昌的副总。永昌说,要说挑唆,孙副总的可能性最大。他是韩董的老部下,年龄比我大几岁,难免有想法,跟我这些年倒没看出来什么。还有就是财务科长……不会,财务科长是我的人。等我稳下局面,非找出这个内奸,让他死得很难看!

    永昌的眼神变得凶狠陌生,我打了个哆嗦,说,再看看情况,你在公司里有没有得罪过别人?管理一个公司,得罪人也很正常,永昌说,好在有小贵。说曹操曹操到,小贵微信语音过来。小贵语气欢快,说话像蹦豆子一样快,说的什么听不清,等我从厨房炒好辣子鸡出来,永昌才跟他聊完。永昌说,我今晚回去,八点小贵来接我,我给他发个定位。别别别,我急忙说,我这城乡接合部,地方小、绕路多,导航也不好找,我觉得你还是打车回去吧。永昌警觉地问,你不信任小贵?

    我说,不是不是,不想让小贵看到我这寒酸样儿,当年我可是小雪有名的学习榜样,混成这样不好看不是?行行行,我自己走,记着,咱俩说的话,一句不能传到小雪去。我说,这些年什么话从我嘴里说出去过?我和永昌要好,全小雪的人都想不通。我学习好,永昌学习差,我沉稳刻苦,永昌吊儿郎当。上学放学,割草放羊,下河洗澡摸鱼,有我准能看到他。有一年二河发大水,永昌爸不让他们兄弟下河,永昌去了,他爸听人说了,拿着鞭子满街追着要打他,我站出来说我和永昌在一起,没下河,他爸信了,永昌逃过一顿吊打。那是我第一次说谎,很长时间心里不是滋味。永昌却觉得我够意思。

    初中毕业时他十六岁,开始走南闯北外出打工,每次回到小雪他都去我家里找我,跟我说说这聊聊那,他吹牛皮我听着,我诉苦他逗我。吃过饭,我把永昌送上大路,看着他上了出租车。永昌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着手说,我走了,回去吧。同样的话永昌说过,在十六岁的那年秋天。那年春天永昌的哥哥死了。有天夜里我听到二叔敲门,喊我妈去看看永昌妈,她家出事了。我跟着我妈到了永昌家,看到永昌家院子里停放着一个人,用床单盖着,说是永昌哥哥,喝敌敌畏死了。

    永昌妈躺在一张席上,蜷缩成一团,没有哭,也像死了一样。永昌木呆呆地坐在哥哥旁边,我陪着他坐了一夜。永昌哥哥十八岁,谈了个女朋友,是小雪西头朱家的闺女,满月脸,大眼睛,嘴角有酒窝。永昌爸不同意。永昌爸在蝶城钢窗厂上班,想让永昌哥哥接班,吃公家饭的哪能找农村户口的?长得再俊也不行。永昌哥哥说不通,就带着朱家的闺女跑了。那时自己谈的兴这个,谁和谁一起跑了,过上三五个月或半年回来,生米做成熟饭,家里没招儿,也就认了这门亲。

    永昌哥哥也想这样。永昌爸放言,班不让他接了,让永昌接,回来就打断他的腿。永昌爸管得严,吊打属于家常便饭。永昌哥哥胆小,走投无路回到小雪,不敢回家,就在家门口的墙角喝了敌敌畏,忍不住了才敲大门叫他妈,送到大雪医院已经断气了。出事后永昌板着脸,不大说话也不大去上学。跟我在一起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哥哥没了,我成了家里的老大了。永昌说什么也不接他爸的班,他爸妈问为什么,他只一句话,就不接。后来他告诉我,他爸要不说让他接班,他哥就不会喝药。

    他坐在我的小厢房里,头顶上五十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灯光下我看到他眼里含着泪,上嘴唇有一层密密的绒毛。最后他妹妹接的班,没两年单位不行又下岗了。就是这个秋天,永昌出门打工。临走那天我送他坐上去蝶城的破旧小巴士,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着手说,我走了,回去吧。跟今天晚上一模一样。他背着一个包袱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不容易。我觉出他的事没有他说的这么简单,不知怎么我对小贵不放心,有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双手合十,朝着小雪的方向鞠了几个躬,愿魏家的先人们保佑永昌。

    一个月没有动静,我微信问永昌,最近怎么样了?几个小时后他回过来,很好,都过去了。我舒了口气,想得出永昌志得意满的样子。永昌人热心,就是这几年有点谝能,开着奔驰回小雪,咋咋呼呼,前几年给小雪捐了二十万元修路,还搞了一个很大的仪式,一下子成了小雪的名人。我让他掖着藏着点,免得有人得了红眼病,他只当耳旁风。我又发微信: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行事。永昌待我不薄,该说的我得说。

    当了经理后永昌叫我跟着他干,我不擅长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更喜欢做木工活,永昌就通过关系让我到工地做木工活。这些年我就靠这些收入打发了闺女出门子,供两个双胞胎儿子上了大学。消停了半个月,晚上我下班,看到桂香等在门口。她苦着脸告诉我韩董说话不算数,把永昌告了,上午永昌被叫去派出所,晚上才回来。我脑袋“嗡”的一声,预感应验了。桂香说,你劝劝他,要是真的拿了人家的钱,咱砸锅卖铁也还。永昌家客厅里乌烟瘴气,永昌正跟小贵喝酒。他俩嘀咕着是谁陷害永昌,又向韩董提起这茬,说了好几个人的名字,都有可能,又都不大可能。

    永昌小眼通红,眼皮挺长,胡子拉碴,好几天没睡觉的模样。小贵圆眼滴溜溜转着,眉头皱成疙瘩,好像出事的不是永昌是他。两个人翻来覆去说着,谁也没说出个办法来。趁着小贵上洗手间的空我问永昌,你说句实话,到底有没有事?没事最好,真有事咱说有事的话。永昌说,没事,真没事。没点底气,我就明白了,桂香开始掉眼泪。我说,他不是告咱吗?雀华的对象是律师,你找雀华,让她对象帮你想办法。雀华是小雪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桂香连连点头说,我有雀华电话,我找她。

    永昌说,我的事少让小雪的人知道,我又不是不认识律师。小贵从厕所出来说,找什么律师,我大舅哥公安局那边熟,我找他,让他帮忙。小贵媳妇家是历城仲宫镇的,算是济南坐地户,很多亲戚朋友在市里上班。小贵的大舅哥在一个办事处上班,结交广,路子野。永昌一拍桌子,好,就找你大舅哥。桂香给我使个眼色,我急忙说,还是找个懂法律的先问问。永昌思忖着,桂香说,雀华的对象是名牌大学学法律的,雀华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靠得住。小贵说,姐,我靠不住吗?桂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永昌说,别把人丢到小雪去了。桂香说,人家有文化,不会回小雪说。

    永昌说,她不是小雪人吗?桂香急了眼,死要面子活受罪!看要吵起来,我忙把桂香劝到一边。桂香流着泪说,自从出了这事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说我媳妇能干,桂香比我媳妇更能干,更能过日子。永昌出去打工的头几年,他俩的地都是桂香种,收成总比别家好。那年夏天她怀孕七个月了,要去地里打药,别人都劝她别去。她说虫子要吃了庄稼可不行,顶着大日头背着喷雾器去了。药没打完,肚子疼,送到医院,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不行了,一个男孩。四邻八舍都心疼,也都说她过日子太拼了。

    永昌从打工的地方赶回小雪,大哭了一场,发誓赌咒要让桂香过上好日子。好日子倒是过了这么些年,如今又让她担惊受怕。既然小贵能找上人,我就不好再说什么。我也从心里巴着小贵的大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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