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的新闻热搜中常常出现某人因为没有能力偿还贷款而跳楼的案件，当然，这里的贷款主要指的是从正规银行借的房贷。人们在评论区热烈讨论，难道这些自杀的家伙在买房办贷款的时候不知道量力而行吗？现在的就业市场这么卷，行情这么差，中年人一旦失业可能就再也没法就业，他们在借贷的时候都不认真考虑的吗？看了这些新闻，我也回忆了一下，在我身边，确实曾有一些同学和朋友有过类似这样的看起来不太理智的行为。
三四年前，我的一位同龄朋友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不久前他刚买了新房，目前，他在月入两万的情况下背了一万九的房贷。
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非常吃惊，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每月需要还款的金额实在是太高了？”
他轻快地回答说：“完全不觉得，同事们都这么干。同事中还有一个胆子更大，在和我还款金额一样的情况下还生了两个儿子，老婆学历低，啥也不会，索性在家带孩子，当个全职主妇。他看起来也不着急，昨天还撩公司新来的应届生小妹妹呢。这种人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又问：“如果失业怎么办呢？”
他回答说：“可以跳槽啊，我这几年工资越跳越高。巴不得公司现在把我辞退，还能得一笔补偿。”
我没有继续追问。我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提出如果彻底破产同时找不到工作怎么办这样的问题。
他见我没说话，马上反问我，“你认为什么数目的月还款金额比较合适？”
我想了一下，没经过缜密的逻辑推理和计算，只是凭直觉快速回答说，“我觉得，每个月到手的收入中，除了吃饭房租水电网络交通费这种必要的开销以外，剩下的钱中不超过三分之一的金额用来还贷款比较合适。”
他没言语，神情很是轻蔑。
我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不准备对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做任何修正。
在这场谈话中，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乐观，他也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谨慎。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各不相同，这些理解并没有对错之分，然而，我们试图说服对方赞成自己的观点几乎是不可能的。得到人们的认可，达成观点的完全一致很难，但是，即使明知道这一点，和朋友意见相左还是会让我有点儿难过。如果我不希望父母和朋友对我的想法和做法横加干涉，那么，我也不应当随意否认他们的想法和做法，我必须支持所有人拥有捍卫他们观点的权力。我们每个人的观点都是一片独一无二的灵魂碎片，如果有人拿权威，或者“爱”，或者随便什么堂而皇之的借口来不断否认你的观点，贬低它们的价值，那就是在不断碾碎你的灵魂。
事后我陷入了思考。我这一辈子，求学求职都比较坎坷，赚钱能力一直很差，梦想是做个吟游诗人，住在木桶里，最后穷困潦倒而死。我在做决策的时候确实会聚焦在风险方面，花钱的时候尽可能留有余地。同时，我在翻以前的日记的时候非常吃惊地发现了一点，我居然在刚刚毕业时就没什么雄心壮志了，那时觉得跳槽可能会加薪，可能会减薪，可能会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我那时就认为换工作之前要做好一年之内找不到新工作的准备了），什么意外事件都有可能发生。这些生活中发生的一系列不顺利的事让我对未来的期望非常低，每次跳槽都能涨薪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我的目光也多放在那些过得不太好的同龄人身上，以此寻求安慰。而我的那位朋友，他这些年来求学求职都很顺利，遇到的困难虽然也不少，但都是努努力可以克服的，同时如他所言，每次跳槽都能加薪，即使被裁掉也能很快找到不错的新工作。在这种环境下，他把目光放在收益而不是风险上似乎就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了。
我们总是说要用高度抽象的理论指导我们的生活，不要陷入幸存者偏差的思维之中。要多分析数据，多使用理性而不是感性来理解客观现实。然而，目之所及都可能是虚假的，经验也是不可靠的。如果仅仅使用经验来解决一切问题，套不进去也要硬套，必然会导致大部分的认知被扭曲。实际生活中，世界是不断运动变化的，经验能解决的问题很少。就算我能尽量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拿来分析的工具不也是基于以前的生活经验吗？我怎么能跳出过去的日子赋予我的那些东西来思考问题呢？如果一种经验，我身边的熟人运用了它，都达成了某种结果，而我使用之后，没能达成想要的结果，那么，我要不要相信这种经验的效果呢？如果我运用了某种经验，达成了想要的结果，而身边的熟人使用了同种经验，却没能达成想要的结果，那么，我要不要相信这种经验的效果呢？我们过于盲从自身的经验甚至愿意冒巨大的风险再来一次。好的事情只要发生过一次，我相信它肯定会一直发生下去，而暂时没遇到的坏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无论它多少次发生在我身边的熟人身上。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几乎完全是由过去的经验塑造的，这其中有多少是完全的假象呢，而我未来的生活又要被这些从假象中总结的经验来指导。它们完全占据了我的大脑，牢牢盘踞在那里，使我看不清事物本来的面貌。一场讨论之后，事情当然可以像我说的那样发展，变得更坏或不好不坏，也可以像我朋友说的那样发展，烈火烹油，直上云霄，没有尽头，但它的发展未必和我们总结出来的那些原因有关系，它作为客观存在有自己的发展规律，它不在我们的眼中脑中。我们说出口的那些原因不过是用来安慰我们自己的，让我们以为自己能抓住一点可靠的东西，它是用来支撑我们观点反驳对方的一个论据，甚至就连这些论据的真假都不重要，因为我们没法去验证它。我们，你们，他们，就像陷入了一场永恒的梦境之中，有时候，某些人的梦境会有交集，人们为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吵个不停，倏然开口，倏然停止，倏然分离。大多数时候，我们都独自呆在自己头脑编织的梦境里，目之所及，皆是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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