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本对科特迪瓦的比赛中,橙色的非洲“黑又硬”们满场飞奔,身形小一号的日本球员是蓝色的技术流。本田圭佑用左脚将球抽进球门后,咆哮着冲向替补席,但高潮随后退去,随着野兽德罗巴的上场,黑色绞肉机切断了传球线路,矮小的日本球员像是浪尖上的浮萍,被掐断了枝蔓,无法联系,最终告负。
这场比赛,你可以说日本没有身体,也可以认为科特迪瓦处理球不够细腻,其背后包含着足球运动这些年来的根本命题——技术流与身体流的对抗。
日本师承巴西,信奉控制节奏,但从未超越巴西。这并非日本人不够努力,而是巴西足球是难以学习的。
大罗与小罗时代的巴西,精密控球,忽然一击,对手只得缴械,这种节奏感看似平常,实则深奥至极,这种踢法需要对足球的整体理解达到一定的高度,而当一个踢法达到极致,又恰恰拥有大罗、里卡尔多、小罗等一批在天才的浪尖上跳舞的球员,足球的轨迹忽然就变得不可捉摸,天赋技术让大小罗们与足球通灵,成为足球世界的先知。
在欧冠赛场上,罗纳尔迪尼奥站在禁区线上,面对切尔西的肌肉阵,灵光乍现,屁股一扭,轻搓一脚,那球就以扑朔迷路的轨迹钻进了网窝,这一击如同天外飞仙,除了让切尔西的糙汉子们目瞪口呆之外,它还证明了奇迹的存在,是肌肉阵里诞生的轻盈艺术品;博格坎普面对空中来球摆腿一点,轻盈地旋转,球和人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汇聚到一点,只留下身后目瞪口呆的后卫,这一刻的“冰王子”如同芭蕾选手。
那种灵光一现、无限自信与一瞬战机糅合而成的奇迹,每一次都是无法复制的。它们如何能用战术、体系、数据来描述?齐达内、里克尔梅、鲁伊斯、大小罗星光闪耀,他们是这些奇迹的创造者,是新的贝利和马拉多纳,超越了一般概念上的足球运动,对我来说,这是足球的艺术时代。
但这个时代很快就终结了。
随着罗纳尔迪尼奥告别巴萨,罗纳尔多与齐达内退役,里克尔梅告别黄色潜水艇,足球的艺术时代渐渐远去。欧洲足球的快速攻防体系风靡全球,足球现代化驱赶神灵与图腾,绞杀艺术与传奇。
2、
罗纳尔迪尼奥那粒不可思议的进球诞生于欧冠赛场。那是巴塞罗那与切尔西的生死之战,尽管奇迹发生了,但巴塞罗那仍然死于切尔西的高速反击之中。
这就像杨过大侠的黯然销魂掌,横渡虚空、潇洒自若,忽然几声枪响,大侠像一只大鸟,一个倒栽葱,被击落下来,game over。
来自穆里尼奥的肌肉足球震惊了欧洲足坛,外号为“魔力鸟”的穆里尼奥依靠绞肉式防守和雷霆般的反击撕裂了欧洲各大豪门的后防,先后在切尔西、国际米兰、皇马取得了成功。魔力鸟的足球没有艺术,只有坚硬的体系与致命的精确打击。在对抗巅峰巴萨时,他的皇马甚至在中场摆出了3个后腰,不停地绞杀哈维们的传球。
如阴阳交替,但肌肉流足球闪耀了没多长时间,技术流足球再次站在世界之巅。
如果说魔力鸟的切尔西代表着肌肉足球的一级,那么,瓜迪奥拉所率领的巴萨“梦三代”是足球的另一极。
与切尔西肌肉流相反,巴塞罗那在送走小罗后迎来了梅西。在不长的时间内,将技术流足球发展向另一个极端——依然是精密的控球,掌握节奏并发动致命一击,但“梦三代”的巴塞罗那已非艺术家,而是一台精密的仪器,严丝合缝,一切都在计算之中。中卫线前压到中线、中场的倒三角如何扯开对手的防线、边锋何时前插……盘带和人球结合技术犹在小罗之上的梅西就像一把尖刀,不停地内切、穿插、射门,而在防守时,疯狂的高位逼抢让对手在自己后场频繁丢球。
以巴塞罗那中场群为主体组建的西班牙队,甚至不需要前锋,这些盘带和传球大师们,像蝴蝶一样来回穿插,一点点地拆卸着对手的防守阵型,把球传进对手的球门里。“梦三代”与西班牙队站在世界之巅,横扫一切,连夺联赛冠军、欧冠、欧洲杯、世界杯,荣耀无边,看起来不可一世,成为毫无疑问的“宇宙队”。
宇宙队依赖精密的战术体系,全盛时期的哈维、伊涅斯塔,衣角袖口间隐约透着传奇与艺术年代的光芒。但足球的更新换代在加速,两类足球犬牙交错,当对手在不断的失败中找到破解之法,当宇宙队老去,肌肉型足球再次超车。
切尔西、拜仁和皇马连续夺得欧冠,快速传递、高速反击、效率至上的足球开始占据山头,“反击型”再次超出“控制型”一头,就连“控制型”教父瓜迪奥拉将拜仁成功改造后,也无法踢出宇宙队的气势,在欧冠比赛中败于皇马。
四年前的世界杯决赛上,西班牙的控球曾让荷兰队在场上不知所措、疲于奔命。四年后,老迈的哈维们目送颠脚带球的罗本与步点完美的范佩西像闪电一样突击,西班牙1比5被荷兰队在世界杯上血洗。“梦三代”夕阳西下,成为昨日黄花。
此消彼长中,“肌肉—技术”简单二元对立的格局被打破,两级的交锋已非纯粹的肌肉流与技术流的对抗,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为战术体系的不一,已升级为“控制型”与“反击型”的对抗。
巴萨的精密体系依赖于身体素质极佳的队员,梅西尽管身材矮小,却并不清秀,那粗犷得变型的小脸如同矿工。而肌肉型球队也并非简单的糙哥,在现代足球的训练体系下,“黑又硬”们的传接球技术在逐步提高。
新时代的偶像是梅西与C罗。他们的区别并非那么明显,更多是相似——都有着发达的肌肉群、出众的爆发力、完美的人球结合和精湛的射术,只不过他们在各自的体系中代表着“控制型”与“反击型”的两级。在足球之外,他们是资本的宠儿。
3、
足球潮流的迅速更迭,背后是互联网时代的数据运动与资本运动。
这些年,全方位的数据分析体系在欧洲五大联赛中建立起来,球员们的速度、力量、触球次数、跑动距离、解围次数、射门与助攻次数等等全都被量化为数据。于是,好球员和差球员就有了参照。在足球艺术时代,一个后腰的全场跑动距离有可能只有六千米,而在刷数据的时代,后腰动辄场均跑动一万多米。
正是因为数据计算,无论多完美的战术系统均有弊端——我怀疑他们能计算出C罗肌肉颤抖的频率与上帝打盹的时间——没有什么是不可知的,足球几乎没有神秘地带。
当这一套体系在计算机与战术板上被反复模拟和破解,任你是什么宇宙队,衰退是不可避免的。
来自东欧和西亚的巨额财富让足球成为富豪运动,庞大的赌球资金将联赛推向市场的高峰,在资本大鳄的刺激下,好球员身价暴涨,俱乐部靠巨资获得超级引援,打造冠军支队。
曾经的豪门球队,谢周三、谢菲联这类拥有百年历史的英国俱乐部,因为经营不善只能在低级别联赛中挣扎。而贝尔这样的妖人,卖出了上亿欧元,热刺依靠这笔资金在转会期一口气买来了七八个一线球员。
动辄二三十万英镑的周薪待遇在英超顶级球员中并不鲜见。曼城、切尔西这些土豪们,将大笔资金砸在沸腾的转会市场。资本的另一极,是在顶级联赛挣扎的瓦伦西亚等俱乐部,它们随时可能覆亡在资本的浪涛中。
当足球逐渐变为资本运动与数据对弈时,艺术就已濒死,只有体系与体系的对抗,再明亮的足球巨星也不过是体系中的超级棋子,那种如同天启的灵感越来越少,足球的模糊性与神秘性消失了。运动员们不停地在健身房中训练着叉腰肌与小肌肉群,八块腹肌在欧洲和美洲的海滩上闪闪发光,雄壮的大腿如同马达,抽出来的球如同制导导弹,呼啸而去,直挂球门死角。
在网络时代,社交与通讯工具的发达,早已让顶级球员曝光在聚光灯下,顶级球员的爱好、女友、薪水甚至内裤的品牌和尺码都早已不是秘密,他们在公众眼中失去了神秘感。各种转会内幕与顶级球员的天价薪水是资本汹涌的缩影。2010年南非世界杯上,法国队的内讧让这支传统强队早早打道回府,足球世界的规则与潜规则呈现在世人眼前,世界杯再也不是充满传奇色彩的赛事,它只是一个热闹的赛事,一个庞大的娱乐项目。
数据和资本的运动消解了足球的戏剧性。如今的世界杯、欧冠和联赛,还能给我们带来金发飞舞的卡吉尼亚、巴乔的悲叹、巴蒂斯图塔的眼泪吗?
4、
2007年冬天,里克尔梅离开黄色潜水艇,回到他成名的地方——阿根廷博卡青年队。
这位古典前腰或许在训练场上吐了一口痰,回望了一下欧洲,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我来说,这是足球的艺术时代终结的标志。
里克尔梅的脸上布满皱纹,就像胡安·鲁尔福笔下的鬼魂,沉默,充满忧愁。年轻的时候,在比赛中,他曾在0.8平方米的区域内诡异地连过四人。此后的生涯中,整个欧洲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的脚下断球。就像古典前腰所做的那样,速度与力量从他身上蛰伏,转化为一种诡异的视野,他的动作慢了几个节拍,球寻找前锋的路线却越来越匪夷所思。
对于这样的大师,皮球并非在脚下的草地上运动,而是在他脑海中旋转和飞翔。他与小罗、梅西代表着三代巴萨的“梦之队”,也代表着足球战术体系的变更。
有意思的是,不同时代并非不能对话。2006年德国世界杯上,佩克尔曼手中的阿根廷国家队,里克尔梅与梅球王的对接非但没有出现不兼容,还完美地拼接出了古典与现代的完美蓝图。这是最后一幕精彩歌剧,华丽而激荡。
里克尔梅的另一个悲剧在于,他从来处理不好与主教练的关系,每次都是决然离开。
当里克尔梅与齐达内们退役,攻防转换加速的现代足球席卷世界,席尔瓦式的当代前腰不再“一慢二看三通过”,不再站在中路布局谋划,而是如同梭鱼一般地游弋在战场,在高速运动中传出致命一击。在数据的体系中,他们是关键节点,是游移的程序,是胜负的变量,也是留有最大后手的棋子。
只有一个人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古典前腰,他就是厄齐尔。他或者在历史中听到了回声,也在追悼那逝去的年代。我喜欢他那半土耳其半德国的鱼泡眼。有时候,他面无表情,看起来的确像一条鱼,没有神采的鱼眼是散射的,因此,即便一切糟糕透了,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他的传球在做出某种不寻常的努力,就像在蝴蝶翅尖上寻找一粒灰尘。
厄齐尔并非纯粹的古典前腰,他只是前一个时代的一抹余晖,在当代足球体系中艰难地调试着自己。他的身上缺乏戏剧性,也没有悲剧和宿命的色彩,那无神的双眼包含着等待戈多式的荒诞。
与个体的球员一样,国家队也告别了过去的时代。
阿根廷国家队似乎染上了里克尔梅的宿命,尽管前腰辈出,但这个位置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球员。大师级的球员总是与主教练相处不来,相处得来的又发挥不了作用。2006年德国世界杯上,佩克尔曼在1比0领先德国的时候无端扯下里克尔梅,导致球队崩盘,负于德国;到了2010年世界杯,马拉多纳的阿根廷队没有一个正牌前腰,出现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梅西,阿根廷自我毁灭,再次倒在悲剧中。
这支球队的失败并非由于实力不济,而是一系列的偶然因素财政,它的悲剧染上了命运的色彩。
另一支更加匪夷所思的国家队是墨西哥。这支球队进攻节奏并不快,控球也控不过巴西,我认为大部分球员踢起来像是应付什么一般的差事,他们轻而易举地输给欧洲球队,却总是赢巴西,大大小小地赢了很多场,每次赢巴西都像是不经意地进了个球,他们靠着偶然性踢赢了巴西,就像他们的内陆一样神秘。
随着艺术时代的消亡,墨西哥完成了欧洲化的转型,那支神秘的墨西哥不见了。2014年世界杯上,墨西哥干脆利落地战胜了喀麦隆,在欧洲踢球多年的多斯桑托斯如鱼得水,30分钟内连入两球(尽管都被糊涂的裁判给吹掉了)。随后,墨西哥又靠着体系化的防守成功逼平了东道主巴西。
这是“控制型”足球的胜利,在控球的节奏中,墨西哥更像一支成熟的欧洲球队,狠狠地教训了空有身板略缺纪律的非洲球队。
神秘的墨西哥死去,变成西班牙、德国式的墨西哥,而他们的老对手巴西早已完成了工兵化和工程师化的转型。巴西一哥内马尔远没有罗纳尔迪尼奥的大师气质,他是当代足球战术体系中最好的尖刀之一,在战术体系的机床上精准切割对手的后防。
足球的两级对立似乎也没那么明显了,内马尔这样的球星,你把他放在控制型踢法的巴萨能发挥作用,放在魔力鸟的反击型照样有用。足球运动呈现出一种现代性的模糊。
一切都在高速变换,唯有资本统摄一切。但我并不认为足球已死,足球是圆的,即便在纯粹由肌肉和钢铁构造的世界,也有莫可明说的诗意。
2013年11月15日凌晨,瑞典和英格兰的友谊赛中,被称为“奉先”的伊布在禁区外距离球门33米处打入一记惊世倒钩。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痕迹飞入球门,就像吕布的方天画戟刺破青天,这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不管时代更迭,足球运动本身的奇迹永不会死亡,它们是“黑又硬”的世界里的一丝光亮,随时指向一个更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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