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脸

        前几天，我又遇见这张笑脸。

        她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向我招招手，喊了句:“老商来了！”就返回了办公室。

        她是我离开公司后，惟一敢在我面前喊我老商的女孩。

        记得第一天来这个公司上班，我屁股还没坐稳，她就笑容可掬地端了一杯热茶，递到我手里。我一时惶恐,，很不自然地说了声“谢谢”。她轻轻捏了捏似乎被烫着了的手，绽开了一副灿烂的笑脸。

        她叫小艳，我习惯称她为笑颜。后来到现在，我所有关于她的信息，都记作笑颜。

        她小叔和我妻子是初中同学。妻子对她叔多有照顾，一直把他当小弟弟待。当我谈到，妻子给他烧过洗脚水，帮他洗过头，经常为他洗衣服时，她凑到我面前笑嘻嘻地问：“他们是不是姐弟恋啊?”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接着又来一句：“那我以后叫你叔呢，还是叫商总?"

        她走路颇有特点，身体前倾，两只胳膊曲肘耷拉在胸前，两脚时不时往上跳一跳。她个子本来就不高，所有细节组合起来，样子很搞笑。如果哪一天来迟了，或者晨会时电话铃响起，她会猫着腰一窜一窜往前冲，从前面看，她像一只被人追赶的麻雀，在后面瞧又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在她这个年龄真的不如她。我是忠诚的非党外人士，而她在大学里就扑进党组织怀抱了。大学里，她课外做家教，业余卖手机卡，生活完全自理。而我完全靠三哥、三姐的资助，才完成了学业。

        她不是特别聪慧，甚至连一般的聪明也算不上。作为销售部内勤，尤其让人发愁的是，她缺乏灵性。她的桌子上早晚都堆着一叠一叠的销货清单。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键盘声此起彼伏。我不会使用电脑，但她敲击回车键的声音，我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统计资料耗费了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如果工作量降不下来，她迟早会被压垮。我废除了一些统计项目。她听说后，两眼放光，脱口而出：“真的吗？”她紧接着又来一句，：“徐董知道吗？如果不统计，我夜里会睡不着觉的。”她的神情让我苦笑不得。

        她接到客户投诉或进行电话回访时，不是喊叔，就是叫姨，没一点骨气，即使这样，还经常被人气哭鼻子。而我常常不客气地一一指出她需要注意的细节。每次不等我把话讲完，她就诚恳地表态：“知道了，我下次一定改。”

        有时我急了，反问她：“你知道什么呀？！”

        “凡事要总结，错误不能犯第二次！”她背起了我的语录。

        我的工作计划和总结，以及一些实施案子与考核细则，大部分由她打印。她经常不经我同意就增删我的文字，这一度令我非常恼火。

      她太缺乏灵性了。我一度想把她从销售部撤下来。我相中了一个苗子，想把她和那个苗子调换工作，但又考虑到她灵活性不足，怕胜任不了那个工作。我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合作时间久了，我逐渐喜欢上了她天真可爱的笑脸。她时不时就对我发起了感慨：

        “我为什么不怕你?你为什么对业务员那么好？”；

        “我是不是很笨啊？”；

        “你工资多少？ 你今天请我客吧？”；

        “你不要把人分析得那么可怕，好吗？”；

        “你穿着不要太随意了。”；

        “我发现，你是个好人。”

        一次，我让她在电脑上查找资料。显示屏上，忽然蹦出一个裸体美女。她一只手快速遮住了画面，大喊道：“我能看，你不能看！”我和妻子每谈起此事，忍不住都会开怀大笑。

        她不会拒绝人。公司各级领导似乎都可以对她发号施令，别的部门的工作也往往交与她处理。而她是来者不拒，也不管自己有多忙多累。她很苦恼，因为帮助别人时，她并没有享受到助人为乐的喜悦。

        一次，我交代的事情，她拿不准，不敢去执行。她偷偷请示了行政经理，回来对我说：“刘经理不同意……”

        我积压的情绪爆发了。我拍了桌子，一连串的重型炮弹在她面前炸开：“你要明白，什么事你该做，什么事你不该做！你要清楚，你是对谁负责的！我的命令，即使你认为错的，也要去执行！”

        她蒙了，扭身跑进样品室哭了。她一整天都不理我，除了工作，什么也不说。我装着生气的样子，也不搭理她。第二天，我带队到王屋山大酒店上培训课。她几次想和我搭话，我都躲开了。课间休息时，她悄悄递给我一根麻花。

      她一直没有得到公司一些人的充分尊重和认可，她自己也没有认识到她的价值和作用。她常自我解嘲：“我微不足道，像一粒灰尘。领导从我身边走过，就像看见一团空气。”为了让她得到公司上下足够的尊重和应有的地位，我在大会上讲：“笑颜是公司行管人员中，最不可或缺的人！”会后，她急得直跺脚：“我不想让你在众人面前提到我的名字。”她其实不知道，一线业务人员是多么地喜欢和认可她。

        决定离开时，我没有提前与她打招呼。当我在队列前，发表离别感言时，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最后总结时，我批评了她，她强烈地辩解着，而我并没多加理会。她忽然转身，像以往晨会时接电话一样，飞奔回销售部。

        她躲进洗手间，把门死死堵住，谁也进不去。半小时后，她出来了。她坐在沙发上，头埋在两腿之间，依然抽泣着。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头。她平静下来后，怪异地问我：“你以为我因为你离开，才哭吗？你以为我为你而哭吗？”

        傻姑娘啊，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想多看一天你灿烂的笑脸。而临别时的批评，是别人享受不到的我对你的特殊的关心。我想让你记住我，不仅仅只记住我们在一起合作的快乐时光。

      当我和战友们最后一次击掌，我击出了我惯有的力量；

        当我和大家最后一次喊加油，我喊出了我以往的响亮；

        当有人过来和我拥抱，我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热量和坚强……

        当走出公司，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像小溪一样，无声地流淌。

        前几天，我又看到了那张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