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倾家者,莫速于赌;
天下之败德者,亦莫甚于博。
消遣一时之欢愉,
迷失一世之人生。
赌,是温水煮蛙,
是湿土养蚯蚓。
一场纵赌几家贫,
后车推鉴前车覆。
咸丰年间,江浙赌风大盛。艺馆林立,皆层楼崇敞,光怪陆离。嗜赌者不计其数,星夜不归。
马书新,好赌成狂,以赌为命。
每有赌局,必见其身影。
盛夏择一树荫,六博马吊,押宝斗鸡,无所不会,无所不玩;严冬蜗一偏房,躲妻避子,可无饭无酒,不可无牌无骰。
伊始小赌,狐朋狗友,三五成群,终日不务正事。而后大赌,艺馆斗场,频入鲜出,家资散尽。
妻日夜无眠,苦口婆心,劝其回头。却无成效。依旧早出晚归,赖于赌场。经年累月,未减半分捞本之念。
一日不博,如荷重负。
然时运不佳,赌技未精,每战辄北,不三五次,资复全没。归家,取钱,再战,再没。鲜有胜者,百之一二。
家中再无资财可用。其兄尝赠絮被于书新之妻,正遇书新归家寻赌资。见絮被光滑厚实,绸缎织面,软絮为里,欲当之,以为赌本。妻誓死不许,以双手执被角,用尽蛮力。
书新见状,怒火中烧。
门外有赌馆二人催促,更添嗔意。
书新顺手抄起砍柴马刀,全力,只一下,便将妻子铡死。其儿八岁,外出游玩归来。见其父持刀行凶,大呼一声,转身跑向院墙。书新听得背后有人呼喊,心想罪状已现,如不杀人封口,自己难逃牢狱之灾。遂转身,卯足了劲,平日投壶一般将马刀掷出。
刀刃向前,刀柄在后,正中小儿后背,即刻死亡。
马书新见妻儿死于眼前。心中怒火方才稍稍熄灭。将絮被夹在腋下,转身出门,直奔赌馆,心想先去了未了之局,若能翻本,回家必厚葬妻儿。
夜幕低垂,流光韵撒。
身无分文的马书新回到家。推开寂静柴门,见小儿横尸门口;向内再看去,妻尸首分离。一院血浆早已凝固成块。
马书新这才回想起,此情此景的的确确出于自己之辣手,何等残忍,何等恶行。
于是连夜挖坑,埋藏妻儿尸首于中庭。挪墙角一棵嫩槐于坟上,培土,又立两块红瓦。完毕,跪于院庭,嚎啕大哭一声,起身奔逃。
是夜,月似獠牙。星光阴暗处,阴森可怖。
未知行了多少里。马书新觉脚板酸胀,口中干涩。环视四周,茂木矮丛,也无人家。寻一巨石,探坐石上,稍憩片刻。
忽而身旁有车马经过,彩绸遮顶,骏马肥硕,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车辙止于马书新面前,落车,有一俊秀小生,身着黑白袍服,探头问道。
“在下正寻四海赌坊,夜黑如漆,辨不得方向,敢问先生可知此去何方?”
马书新朝小生手指的方向看去。顺口答曰:“西方。”
小生谢罢,欲回车骄中。
“且慢。”
小生回头,见马书新已置一条腿于车上。
“我本逃难之人,无处可去。方才听得这位俊才说要去赌坊,可否载我同去。”
路随车转。二人于车上闲谈。
“这荒山野岭之地,可真有赌坊?”
“必然。听闻四海赌坊内,皆是浪荡之徒。或背人命数条,或抢财宝无数。在赌坊内,无须本钱,只须赌技。赢,千金归己所有;输,须留下性命。”
马书新心中十分诧异,竟还有这等地方,我未尝知道。
“这位俊才相貌堂堂,似并无难处,为何要寻四海赌坊?”
“实不相瞒,此次专门为送一人而已。”
说完,丝丝诡异之笑升上嘴角,不再言。
马书新顿觉脊背后凉。可转念一想,今已是逃亡之身,也无可惧之处。况且听到赌坊二字,还可赢千金,顿觉手痒难耐。
阴风时而撩起车幕。马书新顺着缝隙向外看去,顿时头皮发麻。
马夫位置上,竟无人持缰。
不时,马儿长啸一声。小生先行下车,马书新紧随其后。
马书新抬头,一派富丽堂皇之金气映入眼帘。头顶实木金扁在上,烫四个醒目大字:四海赌坊。苍松候门,红瓦盖顶。人声鼎沸,来往如梭。
马书新跟随后生进门,三五伙计立刻迎上前来。解衣,入场。
“贵人想必是头一次来,没得规矩。容小的稍作解释。”
“四海赌坊是阎爷所建。专纳亡命赌徒。赌场设六博、投壶、牌九、番摊、单双、骰子、四门方宝。择一项,胜则金钱无数,即刻取之离去;输,则留下性命。从今日后,一切从阎爷之命耳。”
“此刻,马爷还可离去,若是进了这四海赌坊的斗场,不可复悔。”
看着热火朝天的斗场,马书新根本听不进耳。心想无须赌本,还可赚钱,即使赔上性命,也无大碍。
多年混迹赌场,多少也有些功力。既然四海赌坊敢定下如此规矩,必然是庄家技艺非凡,抑或是千术高手。但既来之,就拼上一把。选,就应选最善之物。
沉思片刻,马书新坐于骰子处。心想这骰子无非是水银内灌,也算见得多了。再者,或大或小,更无其他结果。胜负之事,烂命一条,不如借此机会,玩把大的,一把定乾坤。赢了,飞黄腾达;输了,在赌场之上了却此生,值矣。
马书新盯着荷官来回反复的手法,听着骰子滚动的声音与口中“买定离手,买定离手”的催促。慢慢觉得眼前的事物模糊成一片。手不自觉的把筹码放下,大。马书新把心一横,大就大吧。一锤子买卖。
身边的赌徒都已买定,荷官停下手中的骰壶。啪!将骰子定于桌上。
枣红的盖子缓缓被揭开,三颗金灿灿的骰子躺于桌面。众赌徒使劲探着脑袋,目不转睛。马书新也将心肝脾肺都提到嗓子眼。
三点、三点、三点,九点大!荷官吆喝道。
马书新发梦一般,笑声在心中久久回荡。再观周围,却无一人面露喜色。马书新心中甚疑。
倏而,只见那三粒骰子之一轰然碎裂。荷官随即改口。三点、三点,六点小。
马书新目瞪口呆,伸手去抓碎裂的骰子。忽而眼前恍出马车上小生黑白的袍服与英俊的脸,脑袋一荤,腿一软,就躺倒过去。
“马爷,马爷… …”马家破败的院墙外,赌馆的两个伙计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却还不见马书新出来。心想,这厮名其曰回家取赌本,怕是早已跑路。遂一脚蹬开院门。
两伙计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马书新早已蜷缩着死在中庭。身边是一棵嫩槐,两片红瓦,坟上的新土水分还未干透。
手中紧紧地攥了一枚金黄骰子,碎的好似西天边血红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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