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 12 日,著名学者戴锦华作为第四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的顾问,为获得年度致敬奖的董秀玉颁奖,并发表了主题演讲“属于我自己的时代”。
在演讲中,她回顾了自己对于代沟、对于年轻一代、对于自我与世界未来的判断,并且修正了它。她认为“小时代”是对今天世界的一种误判,在我们感到普遍的无助与绝望时,不应该放弃守望,而是应该看到我们的前辈为我们打开的历史空间,并且继续呼唤新的可能性的到来,继续挑战和反抗这个现实又功利的世界。而这也正是文学奖主题“到未来去(Escape to the future)”的题中之义。
▲ 戴锦华老师在第四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颁奖现场
属于我自己的时代
戴锦华
我今天站在这儿作为董秀玉老师的颁奖人,大概是我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刚才看片子的时候,很多我也已经开始淡忘了的瞬间、时刻和场景,又重新回到我的眼前。那些我和董老师的生命在偶然之中碰撞的时刻,所有那些时刻,都向我展示了何为长者,何为榜样,何为先行人,向我展示了一种我到今天仍然想去追逐却不能到达的那种胸襟、力度、能力和境界。
我第一次意识到董老师 79 岁了,因为对我来说,她只分为退休和没退休这两种状态,而这两种状态的区隔是她是不是还在做三联的总编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我的长辈,但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当我开始讨论调转频道,准备迎接死亡的时候,我的长辈居然已是这样的高龄。今天面对董老师,我不再敢说关于恐惧死亡或者恐惧衰老的话题,因为有董老师在这里,我充满希望,我还拥有未来。
▲学者戴锦华(左)、单向空间创始人于威(右)为董秀玉(中)颁发年度致敬奖
我深切地感觉到,那个今天被我们审判、被我们葬埋的时代,留下了很多血污和痛苦的记忆,也创造了像董老师这样的一代人。而我们可能已经遗忘了,正是他们这样的一代人把我们引进了今天的时代,引进了今天的中国,是他们这一代人,撑起了一片天,让我们这代人能够成长出来。
太多的时刻,董老师给予了我非常具体的帮助。她给我的鼓励,不仅是在文化的层面、精神的层面或是出版的层面,更多的时候,她鼓励我去做出有限的尝试,真诚地去参与到社会实践的过程当中。当我们作为边缘,作为弱势,被唾骂,被怀疑,被追杀,被威胁的时候,董老师作为一个普通的参与者出现在我们的会场上,即使她绝不普通。在太多的时刻,她简直就像一个火炬或是一束光照亮现场,使我们有勇气做下去、走下去。
所以我很难进入到我被派定的演讲者的状态当中。我今天给自己的演讲取了一个题目叫“属于自己的时代”,然而在董老师的获奖之后,这个题目显得非常不合时宜。爱电影的朋友可能会认出来,这个题目来自于王家卫《一代宗师》中的一句台词。在影片将要结束的时候,章子怡所扮演的宫二小姐,在东北、中国旧式空间的雪地上行走,说“大时代无非是一种选择,我选择留在属于我自己的时代”。两三年前我抄袭了这句话,将它作为我个人的某种宣言。
▲董秀玉,著名编辑、出版人,第四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致敬获奖者。1956 年进入人民出版社,1979 年任《读书》编辑部副主任,1986 年担任三联书店副总经理、副总编。1987 年任香港三联书店总经理、总编辑。1993 年回北京任三联书店总经理、总编辑,1994 年创办《三联生活周刊》,1996 年创办“韬奋图书中心”,2014 年创办“活字文化”。
我宣布我平生第一次接受了代沟的存在,我平生第一次没有跨越代沟的愿望,我平生第一次选择留在代沟的此岸,因为我选择属于我自己的时代。在接下来的生命里,我选择属于我自己的时代,不意味着我接受了衰老,不意味着我终于止步,不意味着我再度陷入保守。恰恰相反,我选择属于我自己的时代,是因为我有一份自信,我坚持用青春面对成熟,用各种各样的幼稚、坚持、情怀、不切实际和空洞梦想去面对今天这个如此现实、如此功利、如此可以计算的世界。
那么现在当我说我选择“属于我自己的时代”,我想给它加一个注脚。这个“属于我自己的时代”是董老师他们参与创造出来的时代,是他们曾经为我们打开的时代,是他们曾经开启的大门让我们得以逃逸的时代。而正是加上了这个注脚以后,我突然非常惭愧。我说我选择属于我自己的时代,我选择自己的坚持,我选择放弃或者拒绝被某种意义上被围困在今天这个时代的我认为更为保守、更为成熟、更为现实的年轻一代人,我没有再坚持去尝试,我没有再坚持去寻找。那么我说当我选择留在属于我自己的时代的时候,不意味着我放弃了未来,而是意味着一个更大的时代。当我们做出选择的时候,其实我们也在选择未来和创造未来。
▲上世纪 80 年代,正在工作的编辑们(左二为董秀玉)
我经常说,今天这个时代、社会、文化最流行的一个病症就是我们自认身处小时代,同时我们自甘身处小时代。首先,我认为小时代是对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一次误判。作为一个文明被迫重新选择方向的时代,作为一个技术革命带来了现代文明前所未有的冲击,而现代文明、现代社会、现代政治经济结构、现代整体的全球体系正前所未有地碰撞这个文明上升的玻璃穹顶的时候,在这样的历史性遭遇的时刻,决定了今天是一个大时代。
而这个置身于大时代的人们甘居于小时代,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整个世界、整个社会整整几代人共同面临的困境的无力感、无助感甚至是绝望感的表述。我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单向空间把这次的主题定为“逃往未来”。因为当这样的一个大时代与无助感与无力感与绝望相遇的时刻,其实昭示着我们的未来正在被剥夺,我们的未来正在被侵占,也许我们不再能够拥有未来。所以“逃往未来”,意味着我们仍然有创造未来的足够的愿望和勇气。所以对于我来说,留在属于我自己的时代,和守望着大家,为大家呐喊,和跟大家一起逃往未来,不是矛盾的课题。
▲ 在演讲现场的观众
我和单向空间的缘份似乎始终跟郭玉洁(《单读》杂志的第一任主编)有关,在圆明园单向街作为一个小小的书店,作为当时北京一种特有的异托邦空间出现的时候,玉洁请我去为我当时主编的一本译文集《蒙面骑士》做一次专题演讲。那次演讲结尾我引用了墨西哥符号学、文学史一个著名的代表性人物,一个曾被视为 20 世纪终结的时候出现的最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家之一——马科斯的一则非常短的故事。他说“从前有一对非常穷的农家夫妇,他们已经穷到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全部的拥有是一只瘦鸡、一头瘸猪和一匹枣红马。当一无所有被饥饿所逼迫的时候,他们杀了那只瘦鸡,煮了一锅瘦汤,暂时平复了饥饿。但是很快饥饿又来了,他们又杀了那只瘸猪,炖了一锅瘸肉,然后把它吃进去,暂时延缓了饥饿和饥饿所必然延伸到的死亡威胁”。故事写到这儿的时候,作者说就轮到枣红马了,他说“枣红马不想等到故事自然的结局,枣红马逃跑了,它逃跑到另外一个故事当中去了”。
对于我来说,未来是另外一个故事。我们必须有另一个故事,我们才不必陷于人类文明史所有的老故事当中,我们才不必纠结于世界上只有宫殿和监狱两种建筑,我们才不必纠结于我的生是建筑在你的死的前提之下,我们才不必在今天这个世界上,在所有的主流逻辑当中被迫寻找我们无法接受的、被迫接受的那样的不可能的选项。所以对我来说,坚持留在属于我自己的年代,和与大家共同逃往未来,也就是去寻找枣红马,去寻找另一个故事,去寻找文明、世界和人的生命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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