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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没有携手的薄暮,再也没有盈盈的轻舟

再也没有携手的薄暮,再也没有盈盈的轻舟

作者: 周白之白 | 来源:发表于2020-04-03 16:13 被阅读0次

    〇 王祖贤 图文无关


    这个看起来颇有些乏味的地球上,竟生活过李易安那样活泼、鲜明、有趣、透彻的人。杜甫苦瓜脸,李白酒懵子,王维没感情,苏轼呆头鹅——那些曾经闪耀如星辰的人,在她面前,全都黯淡了。

     

    这充满乐趣、饱含生活热情、乘兴而来又兴尽而返的一生,她承认有赌的成分。

     

    赌博争胜,是易安一生的专注与热爱。凡与「博」字沾边之游戏,易安无不沉迷,心心念念,昼夜无滞,每忘饮食。


    早慧的头脑,无限的热忱,过人的精力,强烈的好胜心,成就了宋代硬核玩家的辉煌战绩:易安一生赌局无数,不论多少,总会赢一些。

     

    在自撰的博戏攻略《打马图经》序里,易安说人生贵在专业,虽嬉戏之事亦然。庖丁解牛、郢人运斤、尧舜之仁、桀纣之恶,皆绝妙精深,臻于化境,何哉?专注精进而已。

     

    明刻 李清照 《马戏图谱》(《打马图经》)

    易安居士曾经涉猎钻研之博戏,据其自述,除「打马」外,还有「大小」、「猪窝」、 「双蹙融」、「长行」、「叶子」、「赌快」、「藏酒」、「选仙」、「加减」、「象戏」、「弈棋」、「采选」、「族鬼」等数十种。


    大小象戏,与今之所谓「中国象棋」大同小异,弈棋则应为围棋。除此之外,其他绝大部分游戏的玩法,今日都失传了。


    不过根据易安的点评,我们至少可以了解其大概:猪窝、赌快之属「皆鄙俚」,难登大雅之堂;藏酒、双蹙融之类冷门游戏玩家流失严重,「近渐废绝」;选仙、加减等全凭运气,无法充分发挥人的聪明才智;采选、打马虽是闺房雅戏,但采选玩法复杂难遇劲敌,打马简要而无文采;大小象戏、弈棋正统经典,可惜仅能容两名玩家对局,少了些热闹。

     

    这段来自北宋女玩家的游戏横向测评,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非热爱痴迷、久经战局者不能办。

    据易安介绍,仅打马一项,复有一将十马之「关西马」、一将二十马之「依经马」,以及这两种玩法混合而成之「宣和马」等诸多流派。至于易安本人,她对依经马情有独钟,恨其无文采,在依经马的基础上,发明了名为「命辞打马」的进阶玩法。

     

    易安对自己这套「命辞打马」看得很重,顶级玩家忍不住的小得意,沉迷人间烟火的小儿女态,在她笔下掩藏不住。

    易安的一个小小愿望,就是希望大家以后玩起这个游戏的时候,能够记住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玩法是她发明的:「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

     

    李姓玩家,可爱如此。

     

    所谓「命辞」,大概就是一套关于打马游戏的各种条例,每条写上数语,以增雅趣。以《铺盆例》命辞为例,游戏开局之条例曰《铺盆例》,开局之时,各玩家需要将钱下注到盆中,打马术语谓之「铺盆」。易安为《铺盆例》所作命辞曰:「既先设席,岂惮攫金?便请着鞭,谨令编埓。罪而必乏,已从约法之三章;赏必有功,勿效绕床之大叫。」


     明刻 李清照 《马戏图谱·铺盆例》


    以上「命辞」,翻译成现在的话,大概意思是:咱们既然入局游戏,谁还怕输不成?请各位玩家做好准备,大胆扬鞭打马。输了掏钱、赢了拿钱的基本章法还望大家遵守,大家请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别动不动绕床大叫,一副输不起的样子。

     

    赌博就赌博,非要加上俏皮风雅的「命辞」,多少有「炫技」之嫌。只是,这情不自禁的炫技,说来怪不得居士。

     

    易安双亲皆工文章,文学之道本来就是易安的「家传之学」,自幼浸染,斯文入骨。易安之父李格非是文坛大家,曾以文章获知于东坡,在狂热仰慕者眼中,他的文章是仅次于太史公的存在;母亲王氏,状元王拱辰的孙女,家学深厚,亦能属文。生在这样的书香鼎盛的家庭,易安纵想鄙俗,岂可得乎?

     

    文学天赋与家学,易安自然不肯浪费——她毫不犹豫地将它用在赌博上。

     

    在真正的赌徒眼中,万物皆可赌,文学诗词自然也不例外。上文「命辞打马」文采焕发,但辞藻毕竟是游戏的附属品,多少有些露怯。易安真正的文学赌局,对手只有丈夫赵明诚先生。

     

    明诚人如其名,尽管与易安志投意合,但他始终少了些易安的活泼与机敏,是个有些理工宅男气质的佛系男子。易安看他呆萌,于是常常向他发起一些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赌局。


    比如,易安记性超强,于是就和明诚对赌记忆力为戏:「 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 、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

    本来以为胜者可以先饮茶,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易安每次取胜都难掩狂喜,举杯大笑,以此茶水倾覆怀中,反倒无茶可饮。嚣张玩家翻车现场,观众向来喜闻乐见。

     

    易安夫妇都是好古之人,嗜金石图籍,游戏所及的题库,本来都是夫妻二人共同校勘订正过的书籍,这样的赌局对明诚来说亦不算太过为难。饭后戏耍的小确幸,书香之家的小情趣,明诚表示压力不大。

     

    真正的豪赌,是突如其来的诗词唱和功课。

     

    易安不爱华服珠宝,为省钱收藏古董,竟狠心到连肉都肯戒。这样的女子,有着浩大的精神世界,踏雪寻梅,轻舟载酒,花荫永昼,这鲜活的人生她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发为小令,拿给饱学的丈夫看。

     

    今天的男生,面对女友寡淡空洞的微信尚不知如何回复,试想那个讲究诗词风雅的时代,身为李清照的丈夫,该有怎样的压力?

    偏偏易安不是容易对付的寻常文艺女青年,偏偏眼光挑剔,才气高绝,不按套路出牌,连欧阳永叔、苏东坡、柳三变都入不了她的法眼。


    这样的天才老婆二话不说,咔咔一叠诗稿甩过来,设若站到明诚的立场,你该怎么去唱和?

     

    前人笔记说,易安居金陵时,每次雪后,都要踏雪寻诗,回来就是咔咔一叠佳作。


    明诚下班回来,看到案头崭新的作业,仿佛赌场上眼睁睁看到对方摇出豹子,万念俱灰,但求生欲又使他不能对老婆的作品置之不理,妇唱夫随,他得和呀。和不动怎么办?「明诚常苦之

     

    笔记可能乱写,不过即便故事为真,明诚也无需苦恼。试想,易安这样碾压东坡、践踏柳永的存在,普天之下,岂有敌手?可就是这样一个逆天的女子,却偏偏肯让呆呆的明诚去和她的新词,情深至此,明诚的诗力如何还重要吗?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如何应和?


    曰:「开门。」

     

    史载,易安能诗,能画,能赋,能文,能词,尤工小令。易安的小令创作,也是赌性十足:她绝不肯老老实实地用词,也不肯平平淡淡地押韵,不求四平八稳的铺陈,独爱险处求生的奇语。

     

    别人叠字,随便叠一两下就好,胆大者叠两三下,到了易安,她不甘因循平淡,只是往死里下注,赌一把大的。于是,有这样独属于易安的句子:「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别人押韵,随便压一个就好,你看易安用的是什么韵?曰「独自怎生得黑」、曰「怎一个愁字了得」,扶头酒醒,险韵诗成,易安不我欺也。

     

    别人锤炼字句,都恨不得豁出性命,力求工整精妙,易安不肯做那样的俗人,她落笔跟闹着玩似的,全不费力。「种种恼人天气」什么鬼?「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什么套路?

     

    一生嗜赌成癖,连字句都不放过,不愧是你。

     

    前贤常劝人惜取少年时,那道理再实在不过。今日举杯欢畅、含羞笑语的时辰,可能是将来眼泪的源头。

    时过,境迁。再也没有雪地的梅花,再也没有共影的烛火,再也没有携手的薄暮,再也没有盈盈的轻舟,

     

    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花光月影周旋,种种恼人天气,终究要告别。

     

    山河破碎,易安南渡,这是一趟注定失落的旅程。几十车字画古董行李,几万卷书画图录,一点一点流散,直到消失殆尽。丈夫、故土、家国、岁月,全都从指缝中流走。

    几十年人间小驻,忧患得失,何其多也。

     

    绍兴四年十一月,易安抵金华,宿陈氏第。舟船飘摇许久,终于踩到陆地,易安忘记了自己是在逃亡的路上,忘却了种种注定无法挽回的失去。

    轩窗寒夜,她只有一个脚踏实地、朴实无华而又触及灵魂的问题:「更长烛明,如此良夜何?」接下来的事情简直不能更顺理成章:「于是乎博弈之事讲矣。」

     

    易安不是无情的人,颠沛流离之中,尤汲汲于赌博,是看得通透。人生于世,与豪赌何异?既然敢入局,便不是怕输的人。输赢成败,得失悲喜,愿赌服输而已。千万别绕床大叫,别人会觉得你输不起。

     

    易安云:「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嗯,一看就是个老赌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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