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1918

今年冬天的雪拖了很久，怕是下不下来了。

白光星星点点，透进我空空的四壁房里，只留一口窗，紧闭一夜。窗里窗外是蒙蒙的雾和刺骨的白霜。

比雾更蒙的，微微有婴儿的哭声在耳边。我不想听，把破被裹的更紧了，仍遮不住我肚因饿发出的咕咕响声。我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把头深深的埋进被里。

大概很久了，我甚至不记得食物的味道。嘴里苦涩，干燥。伸手在冰冷的床上摸索着，没有铜板，没有票子，没有被单。床也露骨，木板和木板间灌着风，好似风是从地里生出来的。

我挣扎着，使眼皮间露出一条缝隙，四周除了白花花的墙壁什么也没有，我多像被贫穷囚禁的犯人。昏暗的白光一点点离开我的床沿，我或许真的会像窗外的那些哭喊着的人一样，饿死，冻死。

犹豫了一刻钟，还是决定拿最后的五分钱出去吃点东西。

走在路上，更像是头顶没有一丝绿色的树叶子，飘飘然的。脸色蜡黄，风往袖里钻，比寒风更寒。套鞋当了，我穿着夏天的孔鞋，无力地走在这个下不来雪的冬天。结霜的泥路的对面，有个快上年纪的女人，从头到脚都破破烂烂的，老大衣里裹着个大概刚学会走的孩子，手中抱着一个更小一点的，都瘦的不成样子，眼中都有亮亮东西泛着光，诚惶诚恐地盯着行人，目不转睛，怕是天太冷了，泪也流不下来了。

路人又偷偷言语：“穷人生孩子就是在犯罪，生了孩子做什么，一起等死吗？”

我凝视，又闭眼眉锁，捂住耳朵，心里揪着疼，不停对自己说，忘记她们，忘记，忘记。

孩童的哭声又渐渐传入我耳里，那么天真，那么痛苦，越来越响，就在我的不远处，女人捂住孩子的嘴。我背对着，画面却鲜活在眼前。

我同样一无所有，只能强烈克制住自己，朝着饭店飞奔，希望甩掉她们所有人。

远处来了几个穿着华贵体面的老爷，他们的衣服上居然连一个补丁也没有，随从在左右护着。我回头，对上女人坚定又恐惧的眼神。她立刻拍拍孩子，拎着两个一起冲上去，从一堆乞丐中挤进来，匆匆忙忙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富人的袖口，像是向老天祈求一口食物，一条活路一样迫切地哭喊，撕心裂肺。

“救救孩子吧...救救孩子...”

她们眼中的确含着真切的泪水，眼毛结霜，北风扯着薄裤，扫打着她们干瘦的腿，又似乎能刀似的在她们脸上留下道道伤痕。

可富人是看不见这些的，他们眼中的我们是低贱的，污秽的。我们没有尊严，好比一条野狗，更不配同他们祈求任何东西。随从只有将女人的手狠狠扯下，回以不屑的眼神，嘴里嘀咕几句，匆匆离开，无动于衷。

我心里痛苦，一头栽进嘈杂肮脏的饭馆，点了一碗浆汁。

身边的人叫叫嚷嚷，我有些不情愿地坐到一个满口粗话的老大爷身边。他在一点一点喝着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女人和孩子的脸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突然想要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我们是这样的贫穷，又是这样的不友爱，人们不甘现状，而又懒于前进，越过越差，越活越穷。

我为什么要这么痛苦的活着？

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再思考下去了，以最慢的速度喝完浆汁，肚子里终于有了温度，虽然离饱还差太远。

窗上白蒙蒙的霜开始化，一滴一滴的水珠，像极了泪珠。它后来变成一条一条的，又倾盆泻下，多像啊，多像那可怜的母女的脸庞！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一阵一阵的刺着疼了，我和她们并没有相差太多，我也同样绝望着。可我们归根到底还是不同的。到底是什么...我的思绪又一次被打乱。

老板拿一支筷子敲我的后背，她不会允许我这样的人在这暖和的地方呆太久。

出门，一股寒风立即往我有些破洞的衣服里钻，所谓人世间的刺骨寒凉，我逆着风走。

我怅然，不安。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我的头上开始沾了些东西，越积越多。我惊奇地瞪大双眼望天，白白的，亮亮的，像一颗颗甜甜的棉花糖，从天而降。我伸手抓住一粒它又消融，我不停地抓，像在抢什么珍贵的礼物一样。

我心情愉悦起来，我笑起来，张开嘴，一小粒落入口中，化在嘴里，好像是有那么一些甜。我在那么肮脏的泥地上跳跃奔跑，接受上帝的馈赠，突然没那么冷了。

周围的一切都变的洁净起来，沾满战争灰尘和鲜血的草木附上白净的新装，浑浊的空气里有新鲜的舞动的生命，穷人的破衣上溢满白色的花瓣，我的心尖尖上也沾上了一些勇气。

雪多神奇啊！它是自然的产物，是上帝的礼物。它并不能解决穷人的温饱，它更不能带给我们财富。

但它给了天地至纯至净，给了我喜悦，还有那么珍贵的希望。只要那么一点点，我就似乎离死亡越远了些。

我们或许都是这样那样的一条狗，我们同样贫穷，微不足道。我们在这个人世间摸爬滚打，一些人止步不前，一些人努力得到无望，一些人无望却依旧努力。或许我属于最后一种，看见希望，珍惜希望。

珍惜这一点点的快乐，珍惜一场雪，努力地让自己感受到哪怕一丝的温暖，然后昂起头，向死而生地，继续前行。

昆山市 城北中学

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