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所有人孤独（一）

她比所有人孤独。

发病初期，他人的形象变得黑白，言语模糊起来，她总是听不清别人说的话。渐渐，别人的形象也变得模糊了。
她有些困惑，我在旁洋洋得意。

现在，她彻底看不到其他人、听不到他们说话。

风景、车流、霓虹灯、动物、植物、昆虫，全都清晰无恙。汽车驶过，碾压路面的声音、急驰而过的风声、气急败坏的喇叭声，未有改变，只是缺了喧嚣的人声。
这时她才略微有些苦恼。我有些失落。

她是个冷静得有些冷淡的人，凡事皆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工作、交友、娱乐、欲望，似乎对她都可有可无。
*真是如此么？ *

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不是过世就是失踪，留下的遗产足矣让她充裕的度过余生。写剧本或是写小说，个人的爱好，却收获了不少合作方的好评。搬上舞台的话剧、票房不佳但业内评价甚高的电影、屡次获奖的科幻小说。这些对她都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始终是一成不变的平淡。
“说不定明天就不写了”，这样的发言不由得让合作方捏一把汗。

年轻时爱玩，所谓的“朋友”曾有许多。陆续滤清，留下若干好友，不咸不淡的保持着联系。至于其他，自觉没有什么社交的必要，孤身一人也倒怡然自得，无需从他人身上获得什么。她成为一个坚硬而丰满的姑娘。

她平淡、清澈、克制，让人感觉清净却十分飘渺。像从浓雾中探出身影的莲花，一起风就再也寻不到踪迹。多数人不适应这样的飘渺，自觉地同她保持着距离。

这样的一个姑娘，在喧闹的城市里格格不入。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的本体在我们生活的现世投下影子，她无瑕的很突兀。
这是我中意她的原因之一。

苦恼持续了大约5分钟。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着院子和街道，世界第一次变得如此安静。该欣喜还是担忧？这又会给生活带来多少不便？她在思考。

划燃一支火柴，点起一支香，插到角落的香台。火柴燃过了一半，熟练地让另一根火柴接过它的火苗，点燃一根烟。右手手肘垫在抱胸的左手手腕上，她站得笔直，就这么望着。

不知怎么形容她的眼神，空灵还是空洞？

生存无需担忧，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通过互联网能够获得想要的一切物质。若要是想与人交流，也能通过聊天工具或者是书信。对此的需求也不是很大，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散步的爱好恐怕只能放到深夜去，这里的人太多，容易无意间与别人相撞。

外卖的选择很多，不过她喜欢自己动手。在网上下单购置日后几天的食材，从冰箱取出储备，给自己做一顿晚饭。鸡蛋、牛肉、西兰花、紫薯，简单的食材，打点一番倒也显得丰盛。

泡上一壶茶，继续读到一半的书，感觉与以往没有什么差别。读到有些许困意时，一天便在此结束。
她的睡颜，有一种静止感从中发散开来，凝固周围的空间。只留她平稳、缓慢的呼吸，胸部随之轻微的起伏，有一种魔力让我无法转眼他处。

读写、吃喝、消遣，一样不少，她过得正常。取快递有些麻烦，如果有人按门铃或是打电话，她听不到，所以错过了多次。若是与人关系紧密的声音，也被隔绝在她的世界外。所幸小区配有快递收取箱，加一项中转，便解决了问题。抽烟的量有所增加，无法亲自买烟。需时常托朋友寄来，如果不能收快递就很难办。

凌晨2点，出门散步。尽管挑选了深夜，但难免还有人在路上走动。遇到过醉汉，抓住她的手不放。掏出随身的刀具，朝着想象中的对方厉喝，一旦感觉手上的压迫变小，便转身就跑。
她总是小心翼翼，不去僻静的小路或是公园，走在较热闹的街道，不灭的灯光和耀眼的招牌能够给她安全感。步行的速度足够慢，喝醉酒的人也能从容的避开她。若有绊到别人，便大声的说对不起，还未遇到为难她的人。因为担心惹扰他人，从不在街上抽烟。

尝试着与好友书信，回信却总是空白。通过聊天软件向他们倾诉，也只能表达对她的担忧和安慰，如此情况至亲的好友也爱莫能助。无法见到人，一一回绝所有登门拜访的请求，托他们寄来各种烟草。时常在偌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空旷的世界径自抽着烟。

凭借经验和想象，也做过几件需要与人交际的事。

拦下出租车，坐上副驾驶座，念出目的地后便一声不响地等。到达后支付费用，“不用找零。”，打开门下车。

网上预约园艺师，修建花坛和草地。约定好时间，大门虚掩后坐在沙发上等待。看到门被打开，平淡地交代工作要求、指引方向、嘱咐对方完成后务必关上门。训练有素的服务者未给她带来麻烦，总是妥善完成工作后安静离去。费用通过网络自行扣除，无需再多交流。

起初有些不适。逐渐习惯新的生活方式后，好像慢慢适应。生活寂静空旷，少了打扰，未完成的作品也陆续收尾。
我的计划好像失败了。

她躺在落地窗边看着天。宽松的睡袍不能严实地包裹住她美好的身体，右肩整个袒露在外，光滑白嫩的肌肤反射阳光，看上去是在发光。麻质、烟灰色睡袍，蔫蔫地趴在她身上，她中意这个颜色。像岩石一样简单，多了一些变化，在织物上会显得深浅不均匀。
确是适合她的颜色。

她沉默地看着天，像被装在粗糙的石棺里，棺盖未完全合上，任由时自行流去。直到阳光全部都被收回去，冷淡的夜才慢悠悠的踱步而来。冷漠地看着表情漠然的她，故意地走得慢一些。戏谑地盯着精致却面无表情的脸，她眼里分明写的是空洞。
这时我隐约觉得快要成功了。

发微信给他。一一吩咐，『地址、门牌号』，『进门换鞋，左手边扶梯向上，左边房间』，『和我做爱，不要说话』，『别留下过夜』……

担心她，抛下没结束的约会和姑娘，来到她身边。不说一句话，紧紧地抱住她。

他们是那么的契合。感觉有种能量在振荡，激发周围的分子剧烈运动，让空气升温。而他们的心灵静滞、凝固在一起，像汞灌成的湖面般平静。他默默地抱着她，一言不发。

摸索到他的手臂，温柔的握住，淡淡地说，“给我。”

他坐起身，犹豫，端详着她。她未懈怠对肌肤的保养，皮肤白嫩，光滑。只是略欠血色，像未上色的人偶，令他心生怜惜。

过去从没见过她如此模样，断绝联系的几年，她不再热衷于发朋友圈，少有的几张照片也总是淡淡地笑。除了发行了作品，其余的事他一无所知。真心地喜欢她的作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故事里的角色，总有他们的影子。
可是他从未有机会当面表达他的称赞。

听共同的好友描述。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平和、安静、豁达地说着一切都好。笑得自然、轻松。像凝固在清澈空气中的莲花，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怕扰动这安宁。

她轻轻咬住下嘴唇，沉默了一会。下定决心般地深呼一口气，声音响了一些，“给我。”

他用身体盖住她，像过去一样，用心取悦她，也用力地索取。
好似一切都同过去一样。

通过互联网聘请了临时的保镖，租用了车。交代得详尽，何时何地出发，目的地何处，保镖的职责只是护着她走，不让他人接近。简单地说，扫除她路线上的障碍，不管是人还是事。

到了她曾经工作过的大楼，高层，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她点燃一支烟，俯视着这个城市。

色彩各异的铁盒子有秩序地在道路上流动。有长的盒子转弯时不太灵活，会挡住短盒子们的路。她猜想一定会有人急躁地按喇叭，脾气不好的司机探出头骂骂咧咧，公交车的司机不是没有脾气，故意放慢速度，任由他们气得脸红发涨。

四周高的楼，挡住远处那些低的楼。视线受阻碍，看不见全部。空气不清澈，能见的范围也很有限。霾给城市戴上一条轻薄的纱巾，高楼从当中探出头，利落地捅进云层。

用力抽一口烟，停留在口腔中，用鼻子透彻地将空气吸入肺中。烟草的香气扩散在喉咙和鼻腔里，随后“噗”地一声，用力地把烟喷出来。没有经过肺部，烟还勉强成型，尚未变成雾。好似白色的火，在世间燃烧刹那，便消散下去。

低头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依旧看不到人影。车流兀自在道路里流淌，洒水车经过留下一条小径，在宽阔的六车道中涂出一路。绿灯亮起，松开闸门一般，等待着的车辆向前流去。这个城市像是在自行运作，各个部件各司其职，无需人类的介入。

“真是个孤独的城市”，她不再克制，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在没有人的世界里，是不是就能够放肆的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