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勒尤 | 来源:发表于2019-01-29 09:54 被阅读11次

    这几年,草原上的风越来越大,那些沙子,都是风带过来的,风很大,像一大片厉害的骑手就刮过来了。呼呼呼,风就是风自己的武器,把草原上的那点绿色都割走了,草原光秃秃的,像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羊皮。白天像是一万把走了音的马头琴在一起演奏,到了晚上,就像一万头狼在嗥叫。已经没有草原的样子了,远远的地方,是一片一片连起来的沙丘,望不到边,估计只有风才能走到这些沙漠的边缘。

    塔林呼赶着自己家的一小片羊,往前找草地,到处都是枯黄的颜色,羊眼睛也是这种颜色。他要给这几只羊找个好卖家,要是再找不到,恐怕这几只羊也活不了几天了,昨天黄昏,雾蒙蒙的风沙里,他老是清点不够羊的数量,最后在远处的沙窝子里发现了,已经死了,羊身上背着差不多二十斤的沙子,剥下皮以后,光皮子的轻重就和一只羊差不多。

    风带着沙子呜呜地吹过来,有时候会稍稍缓和那么一会儿会儿。萨茹拉动情地唱一首长调,换气的间隙,也会出现这样的停顿。

    远处有个蒙蒙的身影,赶着另一片羊,很远,只能看见个点点,大小和炖羊肉的大铁锅差不多大小。那是塔林呼的阿爸,他自从有了塔林呼的那天起,就准备给塔林呼在这沙窝子里盖新房,可是没有路,他想了个办法,不,这也不是他想出来的办法,庙上的班迪尔喇嘛告诉他,当年他们盖庙的时候,沙窝子里就没路,是用又肥又大的绵羊驮砖,才把庙盖起来的。“如果运气好,路过水洼子那地方,说不定能看见有女人洗澡。”班迪尔笑嘻嘻地对塔林呼的阿爸布仁说。布仁没理他这话,调头走了,打那以后,他就开始用羊驮砖。羊的力气不大,一般一只羊就驮两块。布仁自己驮得最多,整整二十块儿,爬沙坡时必须手脚并用,和一只体型巨大的公羊没什么区别。

    塔林呼在远处看到了老公羊一样走来的阿爸,步履蹒跚,但依旧有力量。沙丘像起风时的海面,波浪连着波浪,一眼望不到边。一团团沙篷打着滚从远处和阿爸一起过来,一阵狂风起,沙篷忽地一下就超过了阿爸,向远远地方去了。沙篷已经是这片荒原上最顽强的植物了,可狂风刮起来时,照样扎不住根。阿爸说能在这片草原上扎下根的,只有牧人了。塔林呼在心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可他当着阿爸的面,又不敢反驳,阿爸的腰里随时都别着羊鞭,但这羊鞭落在羊身上的时候少,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多。除了班迪尔喇嘛,草原上没有阿爸不敢打的人。大伙都说人死转性,意思是人到了快要死时,性格会大变。可是,几十年了,阿爸活得好好的,性格却变了太多。于是大伙又说,是乌日娜的死刺激了阿爸。可是阿爸从来也没说过关于乌日娜阿妈的一切,塔林呼什么都不知道。钉马掌的青克勒大叔有一次拦住塔林呼,给他灌了一口马奶酒,这酒,一喝下去甜丝丝,随后,塔林呼就觉得整个草原成了小时候坐过的摇篮,轻轻地摇晃着,他靠在青克勒大叔的膝上,听青克勒给自己说,自己的阿妈乌日娜在几年前生自己的时候,死了。当时,苏木卫生院的四轮车在沙子里淤住,寸步难行,烟筒上突突突突突冒了无数黑烟,最后还是不行,冲天的黑烟在草原上空长久不散,浓烈的柴油味盖住了天空。塔林呼突然插嘴问,我阿妈死了,那我是怎么生下的?青克勒磕磕绊绊地说,是啊,谁知道啊,就那么就生下来了。给人的印象是,就这样,塔林呼就生下来了,没有人看到他究竟是怎么生下来的,总之他就这么生下来了,像远处被风吹来的无根的沙篷一样,忽一下就来了。

    塔林呼枕着青克勒的膝盖睡着了,临入睡前,钉马掌那种特有的叮叮声一直在他耳边响,给昏黄的草原增加了一点清脆的颜色。

    等再次醒来时,塔林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多兰阿妈家的炕上。多兰阿妈高大的身影伏在灶前,正往灶口里填着沙篷、沙蒿,这种东西太易燃,在灶口里消失的速度和在外面的风中差不多,也是忽一下就没了,好像是外面的狂风附着在它上面,一起进了灶口。偶尔炖一锅羊肉,感觉要把整个草原上的沙篷全都烧光了,肉还硬得硌牙。陶利家一次来了客人,大伙喝得差不多了,可肉还不行,陶利的阿爸醉醺醺地走到门口,几斧头砍下几截门框扔到灶口里,门板哐啷一声像个大醉的人一样,直挺挺地倒地不起。陶利的阿妈死死抓住砍向门板的斧头,他们家的门板这才幸免于难。没办法啊,茫茫草原上,看不到一棵树,真的是连一个拴马的地方也找不到,更不要说烧火的柴火。可布仁不服气,他硬要在这沙窝里给塔林呼盖新房。乌日娜临终的那天,成了他心里抹不去的一道道疤。那天风好大,走风漏气的破土房里到处都是风的哭声,呜呜呜的低沉哀鸣,像班迪尔吹响的法螺。草原的风沙好大,什么样的都能被它填埋,甚至连刀疤都能被它抚平,只有乌日娜和她肚子里没能出生的孩子,成了布仁心中的鸿沟。这些年,陆续有人迁徙到别的地方,再也没见他们回来过。布仁有一次试了试,走到离草原很远的边缘地带,他看远处,好像是有一点儿不一样的风景,也不过是房子比草原稍微多点儿,最关键的是,他觉得自己的胸口立刻开始疼,被什么揪扯着。他抹了抹眼角,蓦然领悟,这是乌日娜在拴着他呢,在念着他呢。后来每当他走到草原的边儿上,胸口立刻就会传来这样的疼痛。他决定永远留在这儿了,再不挪窝儿,要给塔林呼盖一座新房,不让塔林呼住在能听到风沙哀鸣的破房里。那以后,他赶着羊,从苏木驮着砖一路往回赶,走到敖包前,就停下来歇一歇,顺手给敖包上添一块石头。他看到,敖包的石块上,不知道是什么年月有人缠过哈达,哈达早就风化的不见影子,只有深深的印迹印在这些石头上。他虔诚地拜拜,绕着敖包走三圈,步履稳重,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阵风沙过来,脚印就被淹没了。

    多兰阿妈看见塔林呼醒了,就端给他一碗腾着热气的奶茶,一边骂青克勒,说这个挨刀子的青克勒,给小孩子灌酒,亏得是马奶酒,他要是再敢给我的塔林呼灌酒,看我不把他摔到天边儿。塔林呼抿着奶茶,笑着,他知道多兰阿妈不是吹牛,草原上论摔跤论力气,多兰的对手真还不多。那达慕上,多兰阿妈把青克勒大叔夹在嘎吱窝下,一把掼出老远。青克勒在地上唉声叹气地说,多兰,你这大高个儿里住着一个男人吧,我服你了。多兰哈哈大笑,把得到的奖品,一颗足球递给塔林呼,塔林呼挥手招呼萨茹拉他们,跑向远处。多兰阿妈这么能干,这么厉害,多少年就她一个人,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乌日娜要生孩子的那天,还是多兰去接生的,她是嘎查里的赤脚医生,背着她祖传的皮药囊,而不是当时特别流行的那种画个红十字的方方正正的深棕色箱子。当她来到包里,看见乌日娜已经躺在一片血泊中,她厉声呼喊,让脸色苍白的布仁去屋外端几簸箕干净沙子来。草原上的沙子真干净啊,铺洒在乌日娜的身下后,似乎她的痛苦也减轻了一点儿。多兰把手探到乌日娜的下身内,她的心往下一坠,她触到了胎儿的一只脚,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和按压,但胎儿像一捧根扎得太深的菅草,纹丝不动。已经走了有一会儿的阿木喘着粗气,牛一样滞重地拔着脚步跑回来报告说,拖拉机淤在了沙里,动不了。他说完后才惊讶地发现,人们都不说话,安静地看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躺着乌日娜,隆起的腹部像一座小小的沙丘,连颜色都像,微黄中透着灰白。这时,风透过门缝进来了,呜呜咽咽,带进来无数的细沙,像是屋外绵延的沙丘缩骨之后进了屋里。

    草原上的沙子真干净,淡黄淡黄,上面是一大片已经有些发暗的血,血上面是乌日娜,在刺耳的风声中保持着沉默,眼睛轻轻地合着,不愿意再叫别人来打扰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和平时热心肠的乌日娜一点儿都不一样。多兰探手轻轻取下刚才放在乌日娜鼻下的那撮驼毛,递给布仁。布仁接过,仔细包在一小块布里,装在贴身的口袋里。他仔细地瞅着乌日娜,乌日娜的神情中好像还留着一点哀怨。

    牛车套好了,屋外破破烂烂的玛尼宏也暂时卸下来了。牛车拉着乌日娜,歪歪扭扭地向远处走去,在远得看不见的天际处,是塔布乌兰。

    乌日娜从牛车上颠落下来。

    牛车旁边是一丛沙柳。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沙一片的塔布乌兰竟然长出了一丛沙柳。

    布仁赶着牛车往回走,不回头,也不停顿,他总觉得风声变成了歌声,是乌日娜平时喜欢唱的歌,一路伴随着他。他知道,这歌声一样的风,催动着沙子,已经开始慢慢遮盖身后的妻子。可是他依旧没有眼泪,他身上负责流泪的地方,和这片荒原一样干枯。

    远远的地方,乌兰站在那里眺望着布仁,她张大了嘴巴:布仁躺在牛车上,木瞪瞪地瞅着天,死了一样。

    多兰轻轻叹息了一下,接过塔林呼递来的空碗,摸摸他的头说,塔林呼,晚上在我们家吃饭吧,等会儿出去叫你阿爸,塔林呼点点头。多兰又递给塔林呼一本书和一支笔,说这又是王乡邮送来的,这个寄东西的人可真准时,和草原上的风差不多,扯不断。塔林呼开心地接过笔和书,立刻把脑袋扎进书里。这是一本《儿童文学》,里面有一篇讲草原上的故事,说一个阿妈远离他孩子,后来又见到了这个孩子的故事。塔林呼爱看这个,看的入神时,也没注意多兰阿妈叫他。多兰见叫不动塔林呼,只好自己出门去找布仁。

    布仁还在远远的地方赶着羊往回返,最近风沙越发大了,羊身上除了砖块,还驮着十来斤的沙子,走起来摇摇晃晃的,他看见哪只羊走不动了,就过去卸下羊身上的砖块背在自己身上——草牧场分到户后,人们着实高兴了一阵子,苏木供销社的白酒一度脱销,每天都是欢庆的人群,今天在你们家喝一场,明天在我们家喝一场,喝多了就跑到房后的明沙梁上哭一阵、唱一阵,可过了一些日子,大家发现,风还是风,沙还是沙,虽说每家都分到了羊,可羊还是不够吃,草太少了,羊长得慢,绒毛也没多少,少的可怜的羊绒从羊身上抓下来,再千方百计把上面的沙尘弄干净,也就没多少了。塔林呼蹲在一边看人们梳理绒毛、抖尽沙尘,一年的辛劳就塞在一个尼龙袋子里,运到苏木供销社,卖了,才能有第二年的吃喝。有人爱喝酒,喝了酒,就没了吃饭的钱,还得欠一屁股债。收音机里说包产到户几年了,人们吃饱穿暖了。布仁不知道这里面说的“人们”是指谁,也包括这片草原上的人们吗?如果包括,那为什么大家也就是勉勉强强吃饱穿暖,甚至有的人还穿着破旧的衣服,上面的补丁还是七几年的。布仁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个算最大的一件。还有一些年轻人,穿着绷屁股的喇叭裤从城里回来,在沙窝子里迈不开步,累得气喘吁吁,也不肯把这种衣服换下来,好像这样一穿就成了城里人,可是,只有长生天知道,该是哪里人还是哪里人,即便把屁股勒成四瓣,照旧还是沙窝子里放羊种地的,没戏。布仁看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他有个特点,即使看不懂,他也不轻易排斥,不像有些人,稍微上点儿年纪,只要看到不合自己胃口的,就一概摇头撇嘴,严重的还指着鼻子怒骂。萨茹拉的阿爸阿拉腾乌拉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指着萨茹拉的鼻子,尖刻地说不让萨茹拉再去旗里的那家霹雳火,说自己跟踪萨茹拉很久了,那里面烟扑雾罩的,全是一群什么人啊,穿着绷屁股的裤子不说,还扭来扭去,放的曲子竟然是“成、成、成吉思汗”,这不是羞辱我们的祖先吗?如今的城里这是咋来了?越说越来气,幸亏他腰里没有布仁那样的羊鞭,不然真敢抽萨茹拉几鞭子。萨茹拉呢,萨茹拉才不怕阿爸,世上有几个女儿是怕阿爸的,她一扭头就出了门,来找塔林呼。塔林呼比萨茹拉小五岁,可是萨茹拉觉得塔林呼可一点儿都不幼稚,比自己初中同班的那些小子们可懂得多多了,她向塔林呼倾诉心事,说了自己的苦恼,说了在霹雳火里听到的歌。塔林呼点点头说,我知道,这些歌现在可到处流行,这种叫迪斯科的舞也很流行,年轻人们都喜欢跳。不过,现在在大城市里,开始流行霹雳舞了。萨茹拉惊讶地问塔林呼,你怎么都知道?塔林呼扬扬手里的书说,我有这个啊,这里面什么都说。萨茹拉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光彩,她热热地看着塔林呼。塔林呼也看着萨茹拉,他不明白这个从小一起玩儿的伙伴今天怎么这样奇怪,直愣愣地看自己。萨茹拉回过神来,她伸手摸了摸塔林呼的脑袋说,好好学习,你一定会有出息的。塔林呼闻到萨茹拉手上有股香味,不知道她抹了什么。他有些恼羞地拨开萨茹拉的手,斜着眼瞅了她一眼。萨茹拉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拉起塔林呼说,走,抓羊骨头子子儿去。

    一只羊终于累趴在了沙窝里不动了,死了。布仁蹲下来,抓起羊掂了掂,足有四十斤重,可是,他知道,这只羊身上的沙子差不多就有二十斤,他伸手婆娑着羊的身体,沙子和羊毛混成一团,硌涩着他的手。他坐下来,看着羊出神。

    多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布仁身后,她看着布仁,布仁看着羊,看了一会儿,多兰走过去,一把提溜起羊,扛在肩上,对布仁说,走,吃饭去。

    路过那群抓羊骨头子子儿的孩子们,多兰叫上了塔林呼和萨茹拉。两个大人在前面沉默不响地走着,两个孩子在后面挨挨挤挤、挤眉弄眼地说着。走了一段,多兰憋不住了,她说布仁,你成天就知道赶羊驮砖,也不是办法,你看,这是第几头累死的了?布仁说,怎么不是办法,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吗?我算好了,最多二十年,新房一定盖起来。多兰瞅他一眼,盖起新房又能咋,人呢,还是你们两个光棍儿住吗?布仁又不说话了,又走了半天,才闷闷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还有乌日娜,在我这里呢。多兰定了定神,一抖肩膀,把那只死羊扑通一声扔在布仁脚边,回头拉着俩个孩子走向自己家的土房。

    布仁蹲在多兰家房门外的空地上,用一把二十公分左右的刀子劐羊,羊皮和肉之间由细小的经络相连,轻易地就分离开了,蓝色的血管遍布在羊的腹部,这只羊杀下之后就没多重了,让它的外形看起来有些庞大的,都是那些日积月累缠裹在身上的沙子。布仁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瞅瞅屋子,正好看到多兰站在窗前狠狠地瞅着他,他不由得咧嘴笑了。

    布仁端起一碗奶茶,看着多兰把卸好的羊肉扔进锅里。他喝了一口奶茶,又喝了一口,对缩在炕角的塔林呼说,你这个小子,成天就知道看书,也不去外面和那些小子玩儿,也不帮阿爸干活儿。塔林呼抬头看看布仁说,我才不干那种事呢,用羊驮砖,简直是愚公移山。布仁瞪大眼睛问,什么移山?多兰在地下笑着说,愚公,愚公,是吧塔林呼?愚公是个什么人?塔林呼骄傲地用力撇撇嘴角说,是一个神话里面的人。布仁没说话,又喝了一口奶茶。多兰像是自言自语,这个老往来寄东西的人,长着天眼呢,塔林呼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他好像一清二楚的,就像在塔林呼身边一样。塔林呼插嘴说,是田螺姑娘。多兰在灶口边一边添柴,一边若有所思地和布仁对视着。她看见布仁好像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又好像纹丝没动。多兰闭上嘴巴,严肃地用铲子和搅着锅里的肉,顺手剽出上面的浮沫。

    塔林呼初二假期回到家里时,正好赶上苏木的那达慕将要举行。

    他兴冲冲地钻进自己家的破东房里,谁都不让进来。不过,也没人进来,大伙都在想着参加那达慕的事情,阿爸还是成天赶着他的那群羊驮砖,硬生生在自家的房子和远远的嘎查边缘地带踩出一条硬路来,一尺来宽,离远看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羊肠子。风沙比以前小了一点点,旗里和苏木这几年年年都在想办法种沙柳和草,人工不行,就用飞机。第一次见到撒草籽儿的飞机,萨茹拉的阿爸阿拉腾乌拉听人说这是“飞报”,他见人就说,这个飞报好厉害。萨茹拉红着脸斥责他,那不是飞报,是飞播。可是阿拉腾乌拉怎么也改不过来,飞报飞报地说了有一年多,后来,他就死了,死的时候还醉醺醺的。这个时候,萨茹拉已经初中毕业了,上了一年高中,不想上了。她喜欢唱歌,大家都爱听,小时候,说唱就唱,后来慢慢就含蓄了,到没人的地方唱。不过塔林呼倒是没少听她唱,因为没人的地方,总是有他们两在一起。

    萨茹拉说,塔林呼,我报考了艺校,这个秘密我谁都没告诉过。塔林呼浓密的眉毛挑了挑,他明亮地看了萨茹拉一眼,抬手擦擦汗,开心地说,好啊,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萨茹拉问他,你在弄什么,怎么连话都顾不上说。塔林呼说, 我要给人们一个惊喜,现在连你也不能告诉。萨茹拉撇撇嘴,哼,你这个臭小子。她边说边在塔林呼汗津津的脑门儿上戳了一下,塔林呼本能地伸手去挡,不知怎么就抓住了萨茹拉的手。萨茹拉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眼睛里还像有很多话在无声地说。塔林呼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忙着放开萨茹拉的手,低头在地上东抓西抓,始终不抬头。萨茹拉被他感染了一样,也开始慌乱起来,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婆娑着刚才戳塔林呼的那只手,扭头向外走。刚走了两步,又调转头对塔林呼说,快忙你的吧,我等着看你的惊喜。塔林呼这才抬起头来,使劲点点头。

    萨茹拉往外走的时候,正碰上王乡邮往里面走,这家伙是个不落伍的人,简直像是个时代的化身,喇叭裤流行那会儿,他穿的那条,裤口简直比嘎查电线杆子上挂的那个高音喇叭还阔,人们都说王乡邮来走一趟,裤腿能把沙子都扫回旗里二斤多。这家伙,今天又抱着一件大包裹来了。他看见萨茹拉,眉毛一挑说,哎呀,我们的萨茹拉,百灵鸟,这是又去追着塔林呼唱歌啦?萨茹拉冲着他做个鬼脸,走远了。

    塔林呼接过王乡邮递来的包裹,他急急地打开,里面有几本书,还有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这已经是第十六条了,他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为什么反复寄来红围巾。他看见书,就把围巾的事忘了,拿起来一本一本看:《人生》《红与黑》,还有一本很独特:《寂静的春天》。王乡邮在一边看着塔林呼,他点着一根烟,不像往常那样急着去别处。塔林呼半天从书里抬起头,他问王乡邮,大叔,你咋还不去别处,今天不忙?王乡邮说,忙什么,我王乡邮什么时候误过事,这沙窝子里,来来回回二十年了,谁家的路怎么走,我闭着眼睛都能。哎,我说塔林呼,你阿爸和你一般是在自己家房子住呢,还是和多兰阿妈一起住呢。塔林呼先是笑着,慢慢憋红了脸,他一把捡起地上的一根棍,向王乡邮挥去。王乡邮颤着肚子跳到门外,一边跳一边喊,我说塔林呼,你不要恼,大叔是问你正经话呢。哎哎哎,你知道不,你还有一个阿妈呢。塔林呼闻声,棍子扫得更厉害了。王乡邮推着自行车,迈开两条短粗腿,向远远的地方跑了,像一只黑色的虫子在沙地上移动。

    布仁推开茶碗,他好奇地问塔林呼最近这些天在折腾什么,东房们关得严严的。塔林呼说阿爸你就不要问了,明天的那达慕上就知道了。布仁看着不知不觉中就长大了的塔林呼,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越来越不像草原上的人,人长得帅气,有蒙古人的剽悍气,眼睛里有智慧,有跳跃和不安分。尤其当他反驳自己赶羊驮砖盖房时,那套说辞,是周围任何一个人都说不出来的。他很惊讶,这些想法是从哪里钻进他的脑袋的。他说阿爸我们应该给羊让地方了,你还打算在这地方盖房子。你看我们的祖先们,赶着羊到处转场,总是给草场休息的时间,他们也从不停留在一个地方,他们像一阵风,像流水,是活的,他们是活的,所以他们生活的地方也是活的。你看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像一个衰老的人一样,脱毛掉发,面色苍白,快要死了。你还要在这里盖房,这和打扮一个死人有什么区别?布仁震惊了,他木然看着塔林呼,半天才问,你这些话究竟是从哪来的,你这个孩子,太危险了。塔林呼指指身后的炕上那一摞摞的书说,从这里面来的。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布仁一连声说太危险了。草原上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形容让自己震惊的事情和人时,就说太危险了。这里面除了震惊,还有夸赞、佩服的意思。不过,布仁这次在说危险时,是真的震惊了,而且也确实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甚至是看到狼的时候,那种轻微的、汗毛倒竖的感觉。不过这地方已经很多年不见狼的踪迹了,所以这种汗毛倒竖的感觉也很多年都没有了,可是塔林呼的一番话竟然让他又重新产生了这种感觉。他看看眼前的塔林呼,觉得他的眼睛里也有了一种小动物般的机警与狡黠。

    乌日娜临走那天的情景又在眼前,不过好像这番情景从来都不曾远离,它像草原上的风,时强时弱,不过从没断过。他赶着牛车在沙窝里正要出发,突然传来了一阵啼哭声音。那一刹那,布仁毛发倒竖,他看着牛车上的乌日娜,依旧安静地躺着,风拂着她的头发,她毫不在意的样子,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平静的笑容。哭声再次响起,是一个婴儿的哭声。布仁竖起耳朵,像一只领头羊那样机警地缓缓扭头查看,天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家的土房边多了一个筐子,哭声就从里边传出。布仁几步冲过去,多兰她们也听到了声音,从家里跑出来。

    筐里是个婴儿,嘴巴大张着,哭得无辜而委屈,嘴唇都紫了。多兰抱起婴儿,搂在怀里,连带着婴儿身上盖着的一条鲜红的毛线围巾也一起搂在怀里。婴儿又哭了一会儿,停住了,他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在多兰的下巴上抓挠着,又把手移到多兰胸前,多兰有些赧然,她抱着婴儿进了屋里,她把婴儿放在炕上,就在刚刚乌日娜因为难产而离去的炕上、她刚刚才收拾干净的、还残留着淡淡血腥味道的炕上,她把婴儿端端正正地放下,婴儿看着她,她四下看看,没有合适的东西,就把婴儿身上的那条红围巾妥帖地给他盖上。婴儿又用手抓挠着红围巾的一角,那上面大概有他熟悉的味道,他拉扯着红围巾,慢慢塞到嘴巴里一角。屋门被风扇开,又重新啪地一声合上,好像一个人快速地出去。乌兰一惊,她看看婴儿,连忙把茶壶坐在灶口,不大一会儿,茶壶嘴冒着热气,传出一阵奶香。这本来是刚才准备好给乌日娜生完孩子以后喝的奶茶,可是……

    多兰吹晾了半天,觉得温度合适了,就把孩子抱起来,把茶碗凑到他嘴边,孩子舔了一下碗边,大概是奶茶还烫,又哇地哭了。多兰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把碗举到嘴边,轻轻地嘘着,婴儿伸出一只手抓向奶茶碗。多兰手忙脚乱地把碗举高一点儿。这时,屋门一推,布仁回来了。他木然地坐在炕上,望着屋门的方向。多兰终于成功地把奶茶喂进了婴儿的嘴里,她每次用小勺沾一点,小东西喝得抿嘴咂舌,他的样子逗笑了多兰。多兰扭头看看布仁,用眼神示意他过来看看。布仁总算挪过来,吃饱了的婴儿冲着布仁露出一个真诚地笑容。多兰说,布仁,你看,他给你笑啦,笑啦。多兰伸出手指轻轻戳戳婴儿的鼻头,他笑得更厉害了,嘴巴咧开,上下仅有四颗小牙齿,像个老头。布仁一直没表情的脸上,活泛了一点,他接过婴儿,婴儿又把手伸向布仁的胡茬满布的下巴。布仁的眼泪突然流下来,在他布满沙尘的脸上冲下俩道明显的印痕,叭叭地落在怀里的婴儿脸上,小家伙也成了一个花脸。眼泪滴在他嘴边,他甚至伸出小小的舌头试图去舔。布仁连忙擦去自己滴在婴儿脸上的泪水,他端详着婴儿,像看着一只羊羔子那样。他喃喃自语着,塔林呼,塔林呼。

    就在这时,布仁家土房子远远的地方,一个女的一直看着这边,她从大伙手忙脚乱地找拖拉机准备送难产的乌日娜去苏木卫生院,到布仁赶着牛车把乌日娜送到远远的塔布乌兰,再到多兰出来房子外面发现婴儿并把他抱回去,一直都在看着。她熟悉这片沙窝子,六七年了,这儿哪里有水哪里有草,哪里有好人哪里有坏人,她什么都清楚。她很虚弱,但是她挣扎着想要离开这片沙窝子,她无法留在这里,留下来,有许多人和事都无法面对。虚弱让她变得坚强,让她离开的意志无比强大,随着乌日娜的预产期一天天临近,她知道自己离开的保障也一天天增强。说来真是一个笑话,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也嘲笑那个给她保证的人,他暗示自己,只要让他得到她一晚上,她就能顺利地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没想到,他给她肚子里种下了一笔孽债,她差点儿还不清,本来想着要离开,结果差点儿因此而永远留下。

    乌日娜拯救了她。

    乌日娜的孩子没有出生,他和自己的母亲去了远远的地方。她的孩子却生下来了,一切顺利,没有人帮忙,没有人端茶倒水,什么都没有,她一个人准备好了热水,提前把剪刀消了毒,那件黄军装被她裁剪成了一块包孩子的小被子。当这个孽种像溜滑梯一样顺溜地出来时,她长长地松口气,咔嚓剪断了脐带,她躺在那里,觉得剪断了和这片沙窝子的联系,也剪断了和过去的联系,她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但绝不是在这里。

    风大,她看看筐里的婴儿,解下脖子上的红围巾把他包裹得严严介。她看到了布仁家远远的破土房,玛尼宏已经被拆下来,布仁赶着车走向远处,众人进屋拾掇。她加快脚步,婴儿好配合,大概是能感应到她的气息吧。

    当她看到多兰出门把筐里的婴儿抱回屋里时,这才感到一种空虚,她定在那里,很想冲进布仁家把婴儿夺回来。贫瘠的生活却给了她丰盛的奶水,刚才,她饱饱地喂了婴儿一顿奶水,直到他吃得鼻头上都冒汗,将来,这是个倔强的家伙吗?吃得鼻头冒汗还是一刻不停用力嘬着。

    她走向远处,风沙渐渐将她包裹住,她一次也没回头,婴儿的哭声一直跟在她身后,她甚至使劲儿挥了一下胳膊,想把这哭声斩断,但不顶事,风沙将她和这个婴儿连接在了一起。

    就在屋里的布仁喃喃自语着“塔林呼”,把怀中的孩子紧紧搂住的时候,屋外的她终于慢慢地走远了,再也听不到婴儿的哭声。风沙迷了她的眼,她揉了揉,泪水流下来冲走了眼里的沙子,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来时的路就是她的方向,她顺着那个方向,就能回到起点,她坚信。

    那达慕在苏木西边的空地上,远看去虽然不是人山人海,也是人头攒动。塔林呼莫名激动,他在隐忍着等待。嘎查里的汉子们都进了场,大伙正在从远处一路纵马跑过来。他们总是爱纵马疾驰,一有机会就纵马疾驰,说这样才能显示自己的气概。这真是一个笑话,能疾驰过汽车吗?还有飞机。疾驰个什么呀?塔林呼觉得自己的上下牙齿在轻轻地打架,忍不住,他也没想忍,他莫名地激动,觉得身上的汗毛根根直竖,恍惚间变成了一头正要出击的狼。可是,自己从小到大脸狼都没见过,关于狼的一切,都是从那些隔三差五寄来的包裹里的书本中了解的。他了解了草原,也了解了自己的民族,这个火一样升腾的民族,把火种也留在了他心里。不过,他和身边的孩子们不一样,他什么都知道,而他的伙伴们却除了课本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他们还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比如在沙窝深处,谁和谁搂在一起吃舌头之类的事情。他对这个不感兴趣,虽然他也能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团火,但不是为这个而烧的,是为什么而烧的,他也说不太清楚,总之,这火越来越旺。

    那些将要被骟掉的马上来了,它们迈着不情不愿的步子。骟掉它们身上的睾丸以后,它们就驯顺了,吃苦耐劳,再没脾气,顺着人们给他们划定的方向,日复一日,虽然不像磨道上的驴,可也不过是比驴的活动范围大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人们还自以为自己驯服了风一样的一种动物,驯服了自由,可是,他们不也得跟在一匹被骟过的马后面,督促着它干活吗?和这骟马的区别又在哪里?况且,现在,马的用武之地还有吗?沙窝子里,它们举步都难。要不阿爸也不用赶着羊驮砖了。说起阿爸,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伙都在后面议论他也变成了一只羊,和他那些四蹄着地的羊群比起来,他不过是能站起来走,背上来来往往总是驮着一背砖,沉默不语。头一天在沙窝里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一晚上就被风沙遮盖得没有一点痕迹。这和那些干活的骟马、围着磨道的驴子,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能想办法变一变?每当塔林呼这样和大伙聊时,大伙就嗤一声,有人鼻毛长,甚至能把鼻毛都从鼻子里嗤出来,他们嗤一声,说,变?怎么变?你还能把这满天的沙子变没了?

    骟马比赛开始了,马蹄子四扬,没有一匹马是甘愿站在那里被骟的,甚至连羊也是一样的,人们费力地去套它们、逮它们。陶步庆一张肥脸上累得全是汗,可那只将要被抓绒的山羊就像一个将醉不醉的醉汉,蛮力无穷。塔林呼和帮忙的萨茹拉把折叠的束马架支起来,四下掰扭着试一试,确认这玩意儿没问题,相当结实。塔林呼扬起头招呼陶布庆,来,过来,把你的羊弄到这儿来。陶布庆摇摇头,太累了,弄不动了。塔林呼掏出一束干草,走到羊跟前晃一晃,羊探着头嗅了嗅,立刻冲动地把嘴伸过来,塔林呼紧走几步,把草稍微拿远一些,一直走到束马架前,羊也跟着走进来。塔林呼把草拴在束马架上,羊探着头迅速吃起来。塔林呼把羊的前蹄轻轻扣在皮圈子里,萨茹拉把后蹄子套进去,塔林呼又轻轻地把皮项圈套在羊脖子上,迅速扣住。等到羊发现时,它已经没法挣脱了。陶布庆呆呆地看着这些,刚刚赛完一趟马的别的嘎查的人也围过来,还有那些壮硕的摔跤手们,大伙全围过来,他们看到这个新鲜的玩意儿,指指戳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会儿的功夫,陶布庆这家伙已经把这只羊身上的绒抓完了,他干这个倒是一把好手,他抹抹汗津津的脸,冲着塔林呼一竖大拇指,你小子,行。塔林呼解开束马架上的羊,羊跳起来把束马架上吊着的最后一口草吃完,迈着碎步走开了。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哎呀,这手艺,快要赶上青克勒的钉马掌绝活了,真绝。正说着,陶布庆已经牵着一匹马过来了。塔林呼照刚才的办法,抓出一把玉米,马探过头来,刚吃了几粒,发现自己已经被牢牢束在架子上了,它想发力,可小小的束马架两侧的横杆挡住了它的腿,左右相连的皮扣也不可能让它做出幅度更大的动作。苏木的王兽医转瞬间已经骟完了它。这一下,一片叫好声。陶利嘎查的小巴特尔鼻孔朝天走过来,塔林呼,有本事试试我,看我不三两下把你这个架架扭散架了。

    等到小巴特尔扭了十下八下三五十下都无济于事的时候,人们的哄笑声简直要高过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了。小巴特脸憋成通红,他气急败坏地喊,塔林呼,快放开我,快。塔林呼笑嘻嘻地过来,一一解开皮扣。小巴特尔跳出来,指着塔林呼说,哼,有本事动手摔一跤,敢不敢?男人不玩儿这些阴的。萨茹拉笑着说,不会念经的费坐垫,你就是嘎尔迪妈姆常说的那种瞎喇嘛。大伙哄地一声笑了。笑声中,小巴特尔已经冲向塔林呼,他张开两只粗壮的胳膊,眼看就要抓住塔林呼的肩膀。塔林呼不动,就在就在小巴特尔要碰住自己时,他轻巧地往旁边一闪,脚下一绊,同时在小巴特尔的肩上一推,小巴特尔扑通一声趴在地上。他脸通红,上面沾了不少沙子,他两把拂去脸上的沙粒,用力太猛,就像在扇自己耳光一样,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塔林呼过去拉他,他气恼地甩开手,走了。小巴特尔的几个伙伴过来指责塔林呼破坏摔跤的规矩。塔林呼说,规矩是谁定的?是人。人能定规矩,就能改规矩。我为甚要站下等着别人过来把我摔倒?就不能提前一下?这个沙巴拉里面要是活不下去的话,你们变不变、改不改主意,难道在这里等死?

    众人说不过塔林呼,慢慢议论着散去,经过布仁身边,布仁听到人群中有人说,这小子,不得了,不知道要干出什么灰事来。布仁皱着眉,看着塔林呼和萨茹拉在束马架边笑着说话,他正要过去,两个羊绒贩子走到塔林呼和萨茹拉身边。贩子说,兄弟,你这玩意儿卖不卖?塔林呼反问他,我为甚要卖?贩子说,卖了就能赚钱啊,二十,我给你二十。塔林呼好奇,你这么贵买它干嘛?贩子说,这个你就别管了,你管赚你的钱,问那些干什么。塔林呼点点头,卖。贩子掏钱递给塔林呼,一把扛起束马架走远了。边走边喊,小兄弟,我每月逢15号都在咱苏木集上,想找我做买卖就来。

    布仁迈步要到塔林呼跟前,看见他和萨茹拉有说有笑,就站住了,好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塔林呼开口。他以为塔林呼还是个孩子,以为他在众人的诘问中会理屈词穷,没想到他竟然让别人哑口无言。他真有点儿不像草原上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做事情也和别人不一样,从来不会做别人做过的。这是那个自己从小养大的、羊羔子一样的塔林呼吗?布仁摇摇头,有了一点儿苍老的感觉。

    天色渐渐黄昏了,像是谁用土黄色的蜡笔在纸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天空瓦蓝,有一层淡淡地灰色调子,挂着一个大大的月亮。

    塔林呼和萨茹拉在敖包下面的坡地上坐着,看着那达慕的人们牵着马、赶着羊,慢慢走向远处。

    萨茹拉坐得离塔林呼很近,她不时扭头看一眼塔林呼。塔林呼不看萨茹拉,他头直得硬硬的,端正地看着前面。忽然间,萨茹拉唱了一首曲子。塔林呼没听过,萨茹拉也从来没唱过,今天是第一次唱。曲子没词,只是一种带着节奏的吟唱,有很多处地方,像是倾诉和留恋的感觉。塔林呼感觉到了,他回过头,萨茹拉的气息吹在自己脸上了,萨茹拉伸手理了理塔林呼胸前的红围巾,塔林呼没有意识地拉住萨茹拉的手,把她搂过来,先是亲了亲她的头发,随后用力把嘴凑过去,不管不顾地。

    很久,萨茹拉理了理弄乱的头发,整理了衣服,捡起地上的红围巾重新给塔林呼围上,说,塔林呼,今天起,你是男人了。塔林呼有点得意地说,那是啊,我的束马架卖了那么多钱,我要给你买好多录音带,你不是一直……萨茹拉看他一眼,说了句傻小子,我不是说这个。塔林呼又要说话,萨茹拉捂住他的嘴,不要说了,塔林呼,我要去念艺校了,唱歌儿。

    要修路了,说是要通向远远的地方。具体能远到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还能有多远呢,草原就够远的了,自从变成现在这种荒漠,就更远了,远到一辈子似乎都走不出去。草原又大,大得让人心伤,却又没路可走。布仁赶着羊群,每天都路过那些搞测量的人身边。他很想和人家聊会儿天,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在心里默默地和自己说,和自己的这群羊说。测绘的人第一次看到布仁赶着羊驮砖的情景时,惊呆了。他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说,大叔,要修路了,有了路,可以用车拉了。布仁看看远处连绵的沙浪,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修路?恐怕快不过沙子,沙子一夜之间连房子都能埋住半截儿子,那还是立着的东西,修成路,是平躺着的,埋得更快。测量的人都被逗笑了,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深沉严肃的中年人说起话来又生动又逗人笑。

    说完了,笑完了,布仁又赶起身羊群往前走了。遇上班迪尔喇嘛,老汉笑他,布仁哎,一根筋,你要驮到什么时候?快歇一下吧,等路通了,一车就拉回来了么。这个老喇嘛,忘了他自己当年的庙是咋盖起来的,还不是靠那些大块头的羊们驮进来的砖?可惜了,一座好庙,六几年一把大火烧成个黑疙瘩。可这老汉却像梁上的菅草,一年一年都冒头,你说他没什么用吧,每年打春天离远看,总能看见一星半抹的绿,让人觉得春天总归是来了。如今,他自己亲手盖起的那座小庙门外边那棵榆树也又长得一抱粗了,老汉头上的白头发也不见有多少,真是活成精了,还总爱开玩笑,谁来找他瞧病配药,都要顺势调侃人家两句,“哎呀,领导,吃我这药,你放心吧,再娶五个老婆也没问题。”老喇嘛调侃人的时候,一本正经,虔诚得像是在诵经念咒。被调侃的人忍不住笑,笑完又觉得老汉很可爱。

    今天布尔迪喇嘛心情好,他拽着布仁的袖子说,布仁,你这个死脑筋,你要让多兰等到甚时候?人家帮着你照顾塔林呼,从一个吃奶娃娃到现在的大后生,虽说其他人家也帮,估计多兰是最实心在意的吧。你说人家图什么,塔林呼又不是你和她生的,还不是看下你这个死脑筋。

    布仁看看四下没人,悄悄凑到布尔迪喇嘛耳朵跟前说了几句什么,布尔迪笑得鼻涕眼泪都喷出老远。笑了半天,才止住。他拍着布仁的肩膀说,你这个问题呀,不是问题,不是问题,自然就没问题。就像我现在说,我是我师父转世来的,我就是我师父,你相信不?布仁半信半疑地看着布尔迪喇嘛。布尔迪喇嘛说,人的魂是附着在这副身板上的,不,我师父说,魂和身板是一致的,说没都没了。乌日娜升天以后,就没了,有的,是你对他的念想。这是你的事,不是她的事,你把你自己的事放下了,自然就没事了。

    布仁若有所思地点头,突然他问了布尔迪喇嘛一句,那你放下你师父没有,布尔迪笑着说,说放下就放下, 说拿起就拿起。布仁赶着羊往前走,步子更有劲儿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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