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小镇，重复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出又有人被妖虎吃掉的事情。
在这个闭塞的小镇子里，无论是上山砍柴，还是采集药材，都必须经过镇外的林子。
相对的，进入林子里的人也无不做好万全的准备，虽然如此，却还是惨死在妖虎的爪下。
是运气欠佳，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个时候，伥的传说就传开了。
为虎所杀却反过来为虎所用的鬼怪。
或许镇子里正是有这种东西给作为主人的妖虎通风报信，不幸的事才会一再降临。
不过，谁才是伥，这件事，还无从说起。
又或者，伥的存在，本来就是村民们过于惊恐而臆造出来的妄言罢了。
然而，任何妄言都不会是从彻底的虚无中生出来的。
换句话说——这世上本就没有完全的妄言……
晨光熹微。
姜豪走出卧室，在院子里来回漫步。
树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鸟巢，有麻雀在枝叶间跳跃啼鸣。
姜豪看着这些生灵，眼中露出几分憧憬，笑笑，走进书房，拿起书桌旁的古籍。
刚翻开没几卷，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整天看这些书，又有什么用？”
老族长走进姜豪的房间里，指着姜豪，冷冷道。
姜豪也没有反驳，默默收起书卷，站了起来。
老族长瞪了他一眼，向前一步，一脚踢翻摆放整齐的书卷，吼道：“整天就知道看这些什么用都没有的东西！”
姜豪回头看了一眼，咬咬牙，一言不发。
“前年已经说过了，这次科举考不到举人就把这些东西全送到柴房去，怎么，你还打算再去考一次？”
姜豪似乎是胆怯了，小声嘟哝着：“再给……一年罢……”
“再给一年？”老族长突然吼了起来，“你还嫌浪费的银子不够？我早跟你说过，能考上举人的，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这辈子就只能待在这，你就是这种命！”
姜豪叹了口气，低着头，无所适从。
“你就在这镇子里好好待着，跟管家好好学学怎么做账，将来家业被你继承了，还用愁吃穿吗？”
“是……”
姜豪说着，走出书房。
“等等！”
姜豪顿了顿，老族长看了他一眼，指着遍地的书卷：“把这些东西扔到柴房里去！”
姜豪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只是木然地点点头，走过去一卷卷捡起，直到再也拿不下，再木然地走向柴房。
当最后一卷被捡起的时候，老族长终于也离开了书房。
姜豪把那卷书塞进怀里，眼角，有泪滑落。
门外的麻雀，叫的格外刺耳。
门外，管家走了进来，看了姜豪一眼，恭敬道：“少爷，族长让我来……”
“知道了。”姜豪走出房门，冷冷道，“把那鸟窝掏了吧，怪烦人的。”
说完，走出大门，向镇子里的酒楼走去了。
失魂落魄地走着，在巷子里，却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林……兄……？”
听到他的声音，林离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回应，姜豪就冲了上来，作了个揖：“我正有事找林兄呢！”
林离皱了皱眉：“找我？”
姜豪点点头：“林兄现在有时间陪在下一起去酒楼吗？在下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
“啊，可以是可以，不过不能太久，我有事得回苏禾家一趟。”
姜豪的眼中，奇异的光芒一闪而过。
只是，他所有的异样，都早已被林离看在眼里。
两人到了客栈，在一处偏安静的地方坐下。
“林兄和苏禾的关系，已经是不一般了啊。”姜豪笑了笑，道。
“有什么事就先说吧。”林离似乎并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看了一眼姜豪，“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是……”姜豪觉得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但还是强自压住，“家父之前，把我看的书都拿到柴房烧了。”
林离愣住了：“那你现在……？”
“我现在……可能真的要一辈子呆在这个村子里了。”
“你……就没有……跟令尊说些什么？”
姜豪摇摇头：“我……不敢违逆……可是如此，我问心无愧，人生在世，孝字为先。我……”
林离在心里冷笑一声，却还是不露声色地问道：“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呢？”
“我只是想问问……”姜豪抬起头，“林兄当初又为何离家出走，背井离乡。如此，不觉得愧对双亲吗？长年在外，就不会挂念故土吗？”
“有家可回的人才会挂念啊。”林离冷笑一声。
“林兄的双亲……都过世了？”
林离耸耸肩，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林兄并不是冷血不孝之人啊……”姜豪如释重负似的，小声嘟哝着，“那若是家父患病死去的话，我岂不是可以继续……”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啊？”
姜豪打了一个寒战，却让林离感到滑稽至极。
“啊，对了，今天早上那些穿着奇装异服来村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杂耍的吗？”林离看了一下楼下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几个壮汉，问道。
“那些猎人吗？据说是为了除掉妖虎，专门被官府派来的，一队经验丰富的猎户。”
“这样啊……我也该走了。”林离站了起来，“你还有别的事吗？”
姜豪摇摇头，没说什么。
林离瞥了他一眼，推开窗，转眼间就消失在姜豪眼前。
苏禾家的院子里，满头大汗的朱三仍然在正劈着木柴。
一阵轻风拂过脸庞，他回过头，知道是林离回来了。
“前辈今天见过那些猎人了吗？”
林离点了点头。
“前辈觉得……那些猎人……杀得了……妖虎吗？”
“那些人啊……看过一眼了，也许确实是很厉害的猎人吧，但是对付那只虎的话，根本不行……”
朱三停了下来，道：“那……那些人不就是去送死吗？”
“大概是吧……”林离淡淡说着，“不过人那么多的话，能逃几个回来也说不定吧。”
说着，就看见苏禾欢快地从外面走了回来。
“怎么？你好像很开心啊？”林离问她。
“我刚刚看到那群猎人了，本来以为他们很凶，但是那些人却意外地好呢！”苏禾说着拿出一个骨制的飞鸟雕塑，“这是他们送我的——那些人还给我们表演了很多厉害的东西呢！”
“比如说？”
“拉弓射远处的木片之类的……”
“啊啊……小孩子真容易哄啊……”林离懒洋洋地说着，打了个呵欠，“无聊啊……太阳晒得我想睡觉了~”
苏禾哼了一声：“我看那些人比你好多了，总不至于整天一副臭脸！”
“你才臭脸……”林离瞪了她一眼，“回你的屋去。”
苏禾“噫”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回屋里了。
“什么都没见过的小鬼能懂什么……”林离闷哼一声，没说话了。
一旁的朱三却笑了起来：“我看小禾倒是很开心的样子。”
“啊……她一直那副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前辈去劝那些猎人不要去招惹妖虎呢？”
“劝不了的，看那些人的样子我就知道……”
“那……前辈……可不可以在妖虎手下救下那些人呢……”
“救不了，也不想去。”
“那样的话……”朱三沉吟片刻，略带苦涩地笑了笑，“小禾会很伤心的吧？”
林离叹了口气：“你啊，能不能不要总想着她？偶尔也为你自己想想好吧？”
“可是小禾她，真的很可怜……”朱三的声音忽而变小了，语气也透出一点点悲哀。
“不就是双亲被虎吃了吗……她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前辈……你不知道……小禾她……”朱三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别过脸去，不吭声了。
“什么啊，神经兮兮的……”林离伸了个懒腰，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他直起身子，压低了声音，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朱三把斧子放到一边，表情沉静：“前辈，也知道了吗？”
小禾她，就是伥啊……
林离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觉得，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
苏禾家的院子里，两个人，怀着复杂的心情，谈论着屋里的人。
而屋里的人，也透过窗户，怀着更加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们。
“我以为你这种人，是不可能看出来的。”林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想到早就知道了。”
“我确实不聪明……”朱三挠了挠脑袋，“但是……如果一直关心一个人的话，就算再笨的人也会很了解她的吧？前辈不这样觉得吗？”
林离微微一愣，没有反驳，反问道：“不过既然你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还要处处帮她呢？况且，她对你的态度一直是那么差……”
“前辈这样觉得吗？我倒是认为那些东西都不重要，虽然小禾是伥，但是我却觉得她比村子里其他任何人都……”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所以前辈有没有想过，那群猎人如果死在妖虎手下的话，小禾也会愧疚的。或许，她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们。”
林离怔住了，眼中的光芒也凝固了。
“小禾方才开心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现在她心里，一定很痛苦。”
林离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外表这样臃肿甚至略显粗俗的人，心里会为别人考虑到这种程度。
自己呢，自己会为另外的人做到这种程度吗？
“前辈也很关心小禾吧，或许比我更甚也说不定。”
林离笑了笑，摇了摇头：“我或许，从来就没关心过别人吧。”
“可是前辈明明知道小禾是伥，却还是没有疏远她啊。”
“或许正因为她是伥吧……我的兄长，也是伥……”
“前辈的……兄长？”
“很久远的事了，这把刀是他唯一的遗物，在他死后不久，我就离家出走……”林离站了起来，良久，才缓缓道，“今天就到这里了……你先回去吧。”
朱三已经知道了林离的意思，摆好木柴和斧子，离开了。
末了，回过头望着林离：“那，就拜托前辈了……”
林离看着他离开，转身走向苏禾的屋子。
门是虚掩的。
林离打开门，走了进去。
和外面相比，屋内稍显昏暗，即便如此，林离还是看到了苏禾通红的眼圈。
“你们……都知道了？”
“嗯……”
“虽然听不见，但是我差不多也猜出来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眼。”
苏禾微微一愣，没听懂林离的意思。
“虎其实是会上树的……。”
苏禾呆了片刻，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这个？”
“那个时候就有点怀疑了，后来也慢慢开始确定了。”
苏禾沉默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只有我和朱三吧……”
“那种事——不重要。”
长久的沉默。
林离望着她，淡淡问道：“你是不是不想让那些猎人送死？”
苏禾的身体抖了一下，没有回应。
“说吧。”
这个决定一定要让你自己做出。
苏禾没有说话，却很轻微地点了点头。
然而很快，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抓着林离的手臂大哭起来：“我真的不想任何人被那只畜牲吃掉，可是如果我不听从它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镇子里的人都是我害死的，现在我又要害死那些人……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如果我当初就跟父母一起彻底死掉的话……就不会这样了……我这种人……我这种东西……真的还不如死了的好……”
哽咽起来，说不出话。
决定了。
“我不会让他们死的……一个都不会……”少年看着腰间的长刀，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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