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群是邯郸市红迷会线下读书会的组织者。这个读书会的成员多为女性。他们每周一次聚在一起阅读。在漫长的两年多时间,他们逐字逐句通读了《红楼梦》。阅读结束之际,拟将大家的阅读体会、感想编辑一本书,以纪念这段令人难忘同时也是充实快乐的时光。李群约请我为他们写点东西。我除了对他们的集体行动表示赞叹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一个置身事外的人,要喋喋不休议论这场马拉松式的阅读,难免让人生疑。不可否认的是,他们这个共同经历,勾起了我对当年阅读《红楼梦》的回忆。
1982年秋天,我在一所乡村中学担任初中二年级乙班的班主任,同时担任甲、乙两班的语文课。一个初出茅庐的师范毕业生,面对工作,感觉良好,不无小骄傲。这种感觉的获得有相当成分来自于平时的阅读。换作今天,面对教师队伍中比比皆是的本科生、研究生,甚至博士生,我不可能再有当年的自信,有的恐怕是深深的自卑和焦虑感。
由于自己喜爱古典诗词,尤其是唐宋词,遂擅自在下午放学后增加了一个课时,将乙班同学留下,给他们讲解,一起朗读和背诵。基本上是一天一首。随着学习推进,我发现绝大多数同学居然爱上了这门课外课。他们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情绪异乎寻常地高涨,没有人借故割猪草,下地帮助父母干活,回家带弟妹而请假离开。依据的版本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编辑的《唐宋词选》。这本蓝色封皮的书一直跟我多年,后搬了几次家,竟不知所终,让我颇为怀念和遗憾。
与共同诵读相呼应的,是我的个人阅读。那部书便是中国古典小说及古典文学的高峰——《红楼梦》。
2021年5月 安康我在这所中学呆了三年。我相信在这三年里,发生过许许多多令人难忘的美好往事,令人惋惜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都变得模糊难辨,而阅读《红楼梦》的情景依旧清晰地悬在记忆的枝头。不必刻意回望,就能看见那个在授课结束,学生埋首作业,端坐水泥讲台边沿专情阅读的身影。教室非常安静,我翻动《红楼梦》的声音,与同学们翻动课本,笔尖划过作业本子的细微声音,形成持续、美妙的回响。
为什么是《红楼梦》而不是别的?这要从更早些时候说起。
我父亲喜爱读书,即便在了晚年也保持着这个习惯。这在乡村并不多见。我们住五间西屋,北里间是父母的卧室,也是我和妹妹年幼时全家人共同的卧室。靠北山墙摆放一只深色漆面的旧式书桌,想必是父母结婚时置办的家什。三只抽屉下面,是较深的没有分隔的暗仓。暗仓靠右,收着父亲读过的书:上下两册《东周列国志》,一本《红岩》,一本《红楼复梦》。从印刷版式、纸张色泽看,后者印行年代显得久远。我很小就看到并接触了它们。在具备一定阅读能力的时候,读完了前两部,却一直没有读完《红楼复梦》,实际上是只读了很少的几页。一方面因为它的纸张变黄发脆,某几处还沾染了油渍,像蝉翼般透明,经不起略微用力的翻动,稍有不慎,便像秋天枯叶一样脆断。另一方面是我对它怎么也提不起兴致,读几行就放下了。多次尝试如故。高墙内、园子里一众女子的生活,是我不曾了解也懒得了解的。我父亲对我说,《红楼复梦》是《红楼梦》的一个续书,同时还提到其它四五种。他读过《红楼梦》,读过《红楼复梦》,说《红楼梦》非常精彩,而《红楼复梦》不能与它相提并论。他没有强调《红楼梦》是“伟大而不朽”的。但这已经够了。从他的讲述中,我知道了比《红楼复梦》要“好得多”的《红楼梦》。从那天开始,我从心里清除了《红楼复梦》,将腾出的位置留给了《红楼梦》。
在我担任初中二年级语文这一年,初秋某个周末的上午,我在邯郸市中华路上的新华书店中心店邂逅了《红楼梦》。这一瞥如此惊艳,动人心弦。它跟大多数图书摆放的位置不同,它们摆放在店员身后一排排书架上,而《红楼梦》则放置在店员面前的玻璃柜台里。它们享受不同待遇。它之所以被放在柜台里,是因为刚刚解禁。它是稀见的、特别的、珍贵的。与它放在一起的,是《毛泽东选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水浒传》、《三国演义》……
整套《红楼梦》分上中下三册,封面呈砖红色,背景上有浅淡的乳白色线条勾描的图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定价4·5元。我记得当时的工资是21元,也可能高一点,但超不过30元。我在那套书前,脸热心跳了很长时间。我挪不动脚步,目不转睛盯着看,惟恐转身的瞬间被别人买走。我最后买了它,无心再看别的书。我拐上和平路一家城乡闻名的餐馆的二楼,要了一份水饺。我买了单,排队等着。等我吃完那盘水饺,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时,发现钱包不见了。我是多么慌乱和失落。我一直纳闷小偷是何时下的手,用了怎样的手段,竟至神不知鬼不觉,却怎么也找不出答案。好一阵子,我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害怕别人看出我的窘相,竟然没有向店员和他人求助。等心情平静了些,看到那套崭新的《红楼梦》在身边,心中才“格登”一下找到平衡。我安慰自己,如果之前就被贼偷了,不仅将与《红楼梦》失之交臂,而且连午饭也吃不成。现在,不仅买到了书,还吃了水饺,想做的都做到了,还有什么大遗憾!贼人固生心,老天亦有眼,此时失窃,几为一种成全。
阅读的开始阶段并不顺利。以前未遇过的生字、生词、引典、暗喻、隐语、伏笔,密集呈现,形成障碍,一页下来,要停顿好多回,目光不时下移至密密麻麻的注解上,不停翻词典。读读停停,停停读读,阅读应有的顺畅酣然没有出现,还多了烦恼。我产生畏难情绪,把它丢在桌上,几天不碰。厚厚三大本,千余页,犹如三座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山,才至山脚,遇到如许困顿,登山谈何容易。我失去了阅读的冲动,几度想要放弃。这是心气浮躁的表现。有一天,信手翻开中间某章,不知不觉间,一路顺畅读了下来,此前遇到的障碍不复存在。我感受到情节的生活气息,人物的活泼可爱,文字、叙述的独特魅力。它所描绘的世界离我并不远,人事也无隔膜。我不觉得它难读了。我要求自己从头开始。我从山中的平旷重又陷身山脚下的涩难。我的态度是恭敬的、悦纳的。我不再追求速度和进度,不再视那些文字为不可逾越。我暗暗激励自己,莫被眼前困难所吓倒,阅读就是扫除障碍、战胜困难的过程,是进步的过程。不见了心烦气燥,我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安定。授课结束,我又坐在讲台边沿,双手捧起《红楼梦》。一个熟悉的世界隐退了,一个隐蔽的世界打开了。我一步一步涉过文字的山峦和泥沼,一步一步跨过语言的陷阱和机关,来到了第五回。峰峦叠嶂,奇峰连绵。翻过去了……阅读开始顺利起来。进入坦途,快意呈现。
这段外表平静而内心激荡的阅读持续了一个多月,也许更长时间。教学生活如故,人们对我的态度如故,我见识的世界和生活却变得开阔。我的“不务正业”没有遭到周围的白眼。当我托着备课本、语文课本、《红楼梦》、首版《现代汉语词典》、粉笔盒、教鞭,走在从办公室去往课堂的路上,学校负责同志看到了,同事们看到了,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此说三道四。放在当下任何一所学校,这种出格行为将会被视作教学态度不端正,对工作不负责任,因而被议论、约谈、批评,取消评先评优资格,在晋职竞争中被减掉10分或15分,从而失去获得晋升职称、提高工资待遇的可能。
这是一段值得倾心抒写的经历。教学是美好的,阅读是美好的。当教学的美好叠加了阅读的美好时,阅读的美好反向成全了教学的美好。这种美好不是外力加持的,不是他人给予的,不是被动领受的,而是自觉自为、源自内心的。一种自我开启、自我体悟、自我享受、难与外人道的满足。你坐在水泥抹面的讲台边,开始感到侵骨凉意,阅读《红楼梦》的专注,渐渐驱散了这股凉意,让身心温热起来。当你在工作中感受到快乐的时候,它无疑是令人满意的,你注意到你工作的对象也是满意的。每天,当你走向教室,走进教室,那些涌到窗前的稚嫩的期待的笑脸,跑回座位尚未坐好的身段,依然难掩的兴奋和高兴,一种约略收敛的蒸腾高涨的课堂气氛,已经说明了一切。
阅读并不总是充满快乐,许多时候伴随牵挂、揪心、难受、忧虑、困惑、愤懑、无奈、惋惜、伤感、悲悼……的复杂情绪。在《红楼梦》构建的宫廷、府第、园子里,有人来了,有人走了,有人病了,有人挂了,有人被赎,有人被拐,有人遇离散,有人被收留,有人得报偿,有人被构陷,有人关禁闭,有人自放逐,有人专情,有人寡义,有人得志,有人失意,有人呼天,有人抢地……命运诡秘、乖谬、无常多变,才平静如水,突波澜骤起,刚恩宠加身,忽一命归西……。一部《红楼梦》写尽了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宦海浮沉,离合聚散。是写人世,也透了天道仙机。
书页合上了。一合就是三十多年。此间,复购多个版本:上海古籍、上海辞书、河北人民、天津古籍……几次想重读,各种羁绊,再没有打开。不思量,自难忘。这一页真的翻过去了?没有,注定翻不过去。数以万计的日子翻过去了,难以计数的生活瞬间翻过去了,纷纭繁杂的人事挂一漏万翻过去了,就连刚刚翻过去的昨天,你都不会轻易想起,然而,阅读《红楼梦》的场景却怎么也翻不过去,历久弥新,历久弥坚。我重新审视“不务正业”一词。为什么是这样,而且常常是这样,所谓“正业”,我们记不住,记不起,倒是“不务正业”的经历,让人刻骨铭心,没齿不忘?记忆是什么,它为什么轻视“正业”,而钟情“不务正业”?我们记住的东西,对我们到底有多重要?想起它时,它在哪里?在脑海,在当年那个地方?为什么“从来也不曾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
凑巧,我读到了卡罗尔·希尔兹。她在《作家首先是读者》里写下这样一段话——人们的生活都很不幸地受到限制:我们只能在那么几个地方生活,只能做很少的几样工作;我们只能爱有限的人……,阅读,尤其是阅读小说,让我们能够成为他者,能够触摸和体验他者,感受不同的震撼和满足感。小说让我们保持自我,但同时又可以进入另一个人设定了边界的世界,分享读者和作者之间那种私密的凝视。你的阅读可能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很多时候也许是你生活中最好的部分。
我重复阅读这段话,试图记住它,最终只记住了后面两句。
2021/10/21
2021/10/24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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