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天空上有一只碧蓝色的鲸鱼,身材修长,扑着身侧的两张大鳍,在云雾中飞来飞去。她发出嘹亮的鸣叫,响彻整个天空。
我失去了安君,崔笙又来了。崔笙带来了三个苹果,三个苹果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崔笙也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然后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衣服,给我洗澡刮胡子。不同于安君的是,崔笙跟我做了一回,动作依旧生疏。
她在夕阳的余晖中离去,带着旧裙摆和旧帆布鞋。
我觉得我应该感激,我不知道应该感激什么,或者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活着。还是应该做一些什么的吧,我说服自己。就在崔笙离开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从椅子上拔起来,顺着崔笙下楼的方向走了出去。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是想走一走。我骑着自行车,在坚硬的路面上压出一道又一道辙子。春天的风顺着车辙刮在肩头,刮在发梢,刮在衣角,刮在裸露的皮肤上。一根一根的汗毛被风吹倒,又倔强的站立起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由近及远,就像是赛跑。路灯带着微微的啪啪响声被点亮,仿佛灵魂外壳碎裂的声音。我走过地震局,走过师范学校,走过运河大桥,走过一颗大杨树,来到了安君家楼下。
我坐在花坛上,看着楼上的窗户,窗户里露出来微微的红光。
我坐在花坛上,天快亮时,我想我该走了。
看着湿漉漉的月季花,看着沾满露珠的蜘蛛网,我想我该走了。或者我应该去找崔笙,或者我该回到那座学校,再或者我应该离开这里。到哪里寻找有美妙的答案呢?我看着雾蒙蒙的世界,我知道高高的云雾之上,有一只碧蓝色的大鲸鱼游来游去。我想抬起头来,可是我的脑袋那么沉重,再也无法抬起来,一双穿着白皮鞋站在我的面前倔强站定,我却没有勇气抬头。
大颗大颗的泪滴打到潮湿的地面上,就像是暴雨的前奏。一片,两片,三片,四片……终于连在一起,不再是单独的一片,这一片泪水与那一片泪水重叠起来。我怕我会大哭,伸手捂住脸,慢慢的抽噎。那个拥我在怀的人,就这样让我离开不就好了吗?
我缩在安君的床上,看着她洁白的额头和闪烁不定的眼睛。她说:“你爱我吗?静吾。”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看她。她把我抱在怀里,轻轻的叹息。“人生这么辛苦,人们为什么要那么争先恐后的活着呢?”
安君拉过被子,我们在一起相拥入睡。睡着之后,我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循环不止的梦,一条鲸鱼在天空游来游去,我在地上追逐我自己。那个永远也追不到的自己,但是就是不想放弃。醒来之后,我们吃了小米粥和咸菜,还有两个煮鸡蛋。
在饭桌上,安君跟我说:“我父亲爱着我。这也是我母亲恨我的原因。”
“我这么说你可能不太明白,我父亲爱我,超越了父女之情的爱恋。我却深陷其中。从那时候起,我母亲就开始咒骂一切,诅咒一切不相关的东西。包括我和我的父亲,以及这家里的一切。咒骂之后,就是哭泣。终于有一天,我的父亲受不了,对她拳脚相加,我在一旁坐着,对她丝毫没有怜悯。她头上裂了一个口子,鲜血哗哗的流下来。眼睛也肿了,嘴唇也裂了。我却对她没有一点儿的怜悯之心。想想,我是那么的残忍。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和我父亲生活在一起。在这个一个亲人都没有的城市,更不要说谁可以帮助她,所以她只能坐着,孤伶伶的看着地上晒进来的阳光,或者某只爬虫,和窗外的风。这个可怜的女人,谁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父亲掀开了我的被子,他说是为了祝福我的长大成人,还说要送我一个礼物。那一夜真是撕心裂肺的疼,我咬着被子喊妈妈,那时候真觉得自己被撕碎了一样,血流遍野。脑中莫名就想起来淮海战役,轰烈烈的嘶喊声,无数的解放军战士冲过平原,冲过长江,他们站在旗帜飘扬的漂亮屋顶,意气风发。我却得忍受着疼痛哭泣着,我看着面带微笑的父亲,一边抱着我的头一边夸我乖孩子。我身体疼痛着,心中却充斥着奇怪的骄傲,现在想来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那个可怜的女人在外面抽抽搭搭的哭,父亲在我身体上大吼,你哭什么哭,你妈了个逼的,再哭我弄死你。”
“以后的日子,这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为了我和父亲的秘密。我和我父亲甜蜜温馨的同塌而眠。但那个女人变得更为悲惨,那段时间,她蓬头垢面的做饭,蓬头垢面的打扫卫生。父亲也不允许她出门,说只要敢出门就把我杀了,然后放在高压锅里炖。炖熟之后,就喂给她吃,蘸着酱油吃。她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我也瑟瑟发抖,她这个女人害得我要被杀,真是太坏了。我也教训她,不许她出去,她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再后来,我父亲就死了。死的无声无息,就像一直小猫,慢慢的歪着身子倒在地上,嘴里咕噜咕噜的冒着白沫。我知道是母亲杀了她,那天我放学回来的时候是她给我开的门,她开了门后才把那个男人嘴角的白沫擦去。擦了白沫她跑下楼喊救命,说她丈夫喝药了,没有人上来。后来救护车来了,医生上来翻眼皮看了看,说人死了,救不了了,把120的钱交了吧一百二。警察也来了,转了一圈就走了。那个男人死了之后,我还恨了她一段时间,和她对骂。不过好歹不用害怕被杀了。两年后上了高中,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不对的。但那一切却没有办法扭转了,也无从扭转,大家都长成了弯曲的大树,掰也掰不直。”
“后来我故意跟高中的老师睡觉,她知道了什么都没说,只说别怀了孩子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静吾,你说这算什么呀?你说人生来有什么用呢?”
“后来她就生病了,躺在床上咳嗽,喘不过来气。过春节的时候她病的很严重,仿佛随时都会死去,要不然我就和你一块儿过年了。她躺在病床上呻吟呼号,仿佛死前的猫。眼看着就要死了,偏偏死不掉。我很痛恨她那个样子,我刚过上幸福的生活,你就成这样了。我就又开始恨她,就想那么让她死了算了。她死了我才能自由,我才可以继续和你们一起好好的生活下去。可心里有个念头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不行。我还想夏天到的时候咱们一起去游泳呢,可以去海边,我都没见过海。但是不行,我想是我让她变成了这副样子,我得救她,我不得不救她。我要是不救她的话,没人会管她,她都没有妈妈,她死在这个屋子都没人知道。所以,静吾,我很需要钱。所以静吾,我在赚钱。你不要瞧不起我。”
安君所说的赚钱我一下子就懂了,我看着她说:“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安君摇摇头,有些消沉,抓住我的手说:“要是有别的办法就好了,我真希望能买个彩票中个奖,或者突然有一个人蹦出来,就像崔笙外公一样,呐,这是十万块,正好够你用的,治好了那个人的病,你就好好生活吧。可是这不是真的,没办法,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是静吾,我可以被所有人瞧不起,只要你别瞧不起我就好。”
我说:“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我只会瞧不起自己。本来我以为,我们能一起好好的生活下去的。”
安君终于舒了一口气:“哎呀,你这么想就好了,我真的很高兴。静吾,咱们能遇到真好,你和崔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说到这里我们都很高兴,安君摸着我的脸,“嗨,静吾,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总要走到一个地步,一个完全无法解脱的地步才算完结。人生哪有完美的故事呢?以后,你和崔笙一起好好生活吧。咱们都是可怜的人,所以才能相遇。所以,要抱在一起才能取暖,不然那就太愧对安排咱们相遇的命运了。”
我们一起走出家门,迎着下午三点半的阳光。她往西,我往东。她看着我说:“嗨,走吧,别回头,走着走着就忘记了。”我想是啊,走着走着就忘记了。她甩甩头发,阳光照在散乱的头发上,闪过一片耀眼的金黄。安君问我:“还有告别的话吗?”我迎着阳光看安君,光芒中的安君太过耀眼,怎么都看不清楚。安君说:“静吾,走吧。”话一说完,安君一下转过头去,迎向西坠的太阳骑着自行车快步离开。我看着她的背影,努力的想去抓住什么,可究竟自己太过无力了,什么都抓不住。
那是我和安君的最后一次见面,此后再没见过。
之后我又来过两次,但一直没有见过安君。后来我骑着自行车在这座小城漫无目的的走,心想在那里碰到安君也好,可是终什么都没有碰见。我问过许多人,没有人认识一个叫安君的人,就连安君楼下的老人都不知道那是谁。我说起安君的那个楼层,一个阿姨噢了一声,那是小赵,不是住院去了吗?一家子都是可怜人。
细细的问起里,那个阿姨只说是后来搬来的,也不和大家多说话,那个男人不行老是打她,一打就打到大半夜,哭的那个渗人。他们家的闺女倒是见过几回,也不跟人说话,没想到长大了倒是个标致人儿。幸亏那个男人死了,要是不死,那娘俩得受多大苦。
噢,你说的安君就是他家闺女吧?
我后来又去了他们说的医院,查了一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
安君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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