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的冰山顺流而下,彼此碰撞发出碎裂的声音。
蒋丰和吴戈在冰天雪地里行走时,千里之外的办公室,两个成年人相对而坐。
“这个冷血的小怪物就是你们要的结果?小心被反咬。”
“呵呵,你说是我们控制他,还是他控制我们呢。”
“重点是,从什么时候,这个关系倒转。我关心时间节点。”
“真到那时候,一切都完了。当然要在这之前……解决问题。”
1
吴戈看着舷窗外的天空,还残留着一点紫色。那是朝阳即将升起的预兆。
他旁边坐着一个孩子。蒋丰看起来七八岁大。四肢纤细,脑袋略大,不过按照儿童的比例,也不算过分。他皮肤异常苍白,配上他冰冷的表情和语气,简直一点温度也没有。
冰娃娃。吴戈悄悄地取了个外号。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看到蒋丰,是在陈主任的办公室里。
吴戈今年23岁,刚从军校毕业。成绩优异,体格健壮,常年霸占学校各种竞赛的冠军宝座,拿到报到证的时刻,简直五雷轰顶。
“脑与神经认知科研所?”同学们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是个学习兵器发射理论的军人,去那里干嘛?”
“鬼知道!也许我要把大脑当做武器发射到太空去呢。”吴戈抖着手里的纸片。这样的前途,不如撕了算了。
吴戈无奈地举着报到证,暗暗地后悔,不该得罪那位管分配的行政老师。
毕业后,吴戈火车加汽车地赶到单位报道。他风尘仆仆地走进进主任办公室,就目睹了一场交战。
“我哪有空送他去啊?我手里三个项目要结题了。”戴眼镜的中年人背对着门,在电脑上快速敲打。桌上的各种资料堆成山,全垫在他手肘下。
“我能走得开?我要开三个会,明天还有汇报!咱们所上上下下都忙晕了,哪有多余人手?”另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拍了拍门。他忍不住发脾气,却马上小心翼翼地吸着肚子,不让外套的纽扣崩开。
“你那些会议毫无意义,干点正经事吧。”
“你正经你去送他啊!”
“都说了项目要结题!”
眼看两个人就要互相扔砖头厚的调研报告,吴戈不得不举起报到证,打断道:“您好,陈主任,我是新来报到的吴戈。”
争吵的两人回过头来看他,戴眼镜的说:“哦,新报道的?军校分配来的那个?”
吴戈硬着头皮点点头。
“体格不错嘛小伙子,一看就特别抗冻耐摔。”微胖的中年人此刻倒是挺和善。
“让他送。”斜地里插进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吴戈扭头,看到角落里的转椅转过来,坐了个小孩,还没椅背高,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我看你挺听话的,就你吧,你送我去。”小孩子拉着脸,好像在说无关紧要的别人。
吴戈满脸黑线,被一个小孩说听话……
“行,就你了。”戴眼镜的陈主任竟然从善如流,头也不抬地下了指令。
“很好,很好。就这样。”微胖的中年人附和道。两人迅速结束争吵,各干各的去了。
那小孩跳下椅子,摸摸肚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丢下吴戈凌乱地站在办公室门口,自言自语到:“这孩子是谁啊?要去哪儿啊?”
陈主任百忙之中抽身给吴戈简单介绍了几句。
“你送蒋丰去南极。蒋丰是个超级儿童,算是我们单位的业绩。你以后就知道了……他就是个智商很高的孩子,但是及其冷漠,毫无情感……这也没办法,高智商的人都这样,对吧。”
“……总之,我们单位,就是以高级认知功能发展变化为主线,以“学习与脑的可塑性”为核心科学问题,围绕学习的一般规律和机制以及特殊领域学习的认知与脑机制开展认知神经科学研究……”陈主任快速介绍了单位的业务内容,吴戈一脸茫然地听着。
“送他去南极干什么?”吴戈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问任务的事情。
“他是在实验室里出生的,但是也有生理上的父母。他的父母在南极进行科学考察,送他过去团聚一下,毕竟血浓于水嘛……”陈主任的语气听上有点心虚。吴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有办公室。蒋丰的办公室和陈主任差不多大,摆放着电脑桌。墙边是巨大的白板,上面潦草地写满了字迹。房间中间是一组沙发,还有一台冰箱。冰箱上贴着一句话,数学是上帝书写宇宙的语言——伽利略。
“你这么小不上学吗?”吴戈问。
“研究数学。这个姑且可称为上学吧?”蒋丰冰冷地说。
“研究什么数学?”吴戈还是拿捏不准。
“现代数学的发展方向。概率论,泛函分析,流形,拓扑学,随机积分……”孩子流利地吐出一大串术语,吴戈以为自己意识混乱了。这简直就是鱼在天上游。吴戈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宇宙,和外面的世界不在一个时空。
“等一下,你……你都能懂那些高深的数学?那不是科学家才研究的吗?”吴戈忍不住问道。他看着那写满公式的白板,努力辨认其中的符号,发现自己学过的高数课已经完全还给老师了。
“我的工作,就是拓展人类数学的边界啊。他们什么都没告诉你?”蒋丰叹息道。
吴戈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算陈主任打过预防针,还是感觉太荒谬了。
蒋丰没有理他,自己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食物,加热之后飘出香味,吴戈闻出来,是蛋炒饭。
“你饿了?没吃早饭?”吴戈问。
“我随时都饿。运转大脑很耗费热量。”蒋丰埋头大吃。
原来如此。吴戈暗暗打量他。
“你很久没见父母了吧?想他们吗?”吴戈找了个新话题。
“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蒋丰抬起头,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但一点都不讨喜。吴戈感觉被刺了一下。
“那个……”吴戈还想说什么。
“请你不要再问蠢问题,我耐心有限。”蒋丰礼貌又嫌弃地说。大人们头脑愚蠢,行为简单,简直不能忍受。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是也这样,那真是太可怕了。简直难以想象地球被这样的物种统治。
吴戈被这个小孩哽的话都说不出来。真是个邪魅狂狷屌炸天的高智商儿童。他憋了一口气想证明自己也是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一看那写满公式的白板,就萎了。
明晃晃的智商差距啊。
吴戈对这任务非常抗拒。他的骄傲他的自尊轻易就被一个小屁孩踩脚底下,还有没有组织纪律了。他又跑去找陈主任。
主任,我这刚来,对工作还不熟悉,让我留在单位多学习学习吧。
你不用学习,有飞机送。你只要安全把他送到就可以了。陈主任几乎被埋在纸堆里,只有两个镜片反光。
主任,我……
蒋丰是脾气古怪。你包容一下,小孩子嘛。你可不知道,我们项目组花费了十年时间,才培养了这么一个成功的实验品……
这么重大的任务,我担不起……
蒋丰指明要你送,你就送吧。现在谁敢让他不高兴?上周他忽然说不研究数学了。单位里炸了锅。谁也搞不清他怎么了。有人说送他出去散散心。就决定让他见见父母。也许情感沟通会有用呢。人类的科学发展仰仗他了。你可是肩负保护人类科学未来的重任啊!
吴戈被扣了一顶高帽子,这事就这么定了。
2
于是,吴戈来单位第一天,就接到奇怪的任务:送蒋丰去南极见他的父母。
他们将穿越赤道,一路向南,历时二十个小时,最后抵达昆仑科考站,蒋丰的生理父母所驻之处。
吴戈想起他问陈主任,要把蒋丰交到谁手上。陈主任说,抵达昆仑科考站就可以,他们会通知他的父母的。你再乘飞机返回。吴戈惊奇地问,他的父母还不知道他要去吗?陈主任含糊地回答了两句就把他赶出来了。
飞机启动了,他扭头看蒋丰。蒋丰闭着眼,看上去很疲劳。
能不疲劳吗。吴戈冷哼一声。
临行前收拾行李,吴戈和蒋丰大吵了一架。吴戈自己的东西很少,甚至都没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一拎就走。蒋丰磨磨蹭蹭地列了一堆清单,全是杂碎,吴戈看得眼睛都花了。
你的东西怎么要我收拾,你自己不会吗。吴戈烦躁地揉头发。
我动手收拾要一整天,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出发了。你看着办吧。蒋丰一点也不被吴戈的怒火波及,瘫在沙发上吃巧克力。
你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啊!全是吃的和衣服。吴戈又发火了。
我怕冷啊,我超级怕饿啊。蒋丰理直气壮地说。
吴戈气结。如果这个单位是一户人家,蒋丰就是小少爷,纨绔子弟那种。这么一想,吴戈感觉自己是伺候少爷的书童?下人?保镖?越想越不爽。
真不知道你这种小恶魔怎么生出来的。吴戈随口说。
实验室里啊。可不容易呢。你不知道,和我一批的小孩子,有的脑袋特别大,根本坐不起来,有的头盖骨太薄,一摔跤,脑袋就跟西瓜一样碎了……最后就剩下我一个啦。蒋丰绘声绘色地跟吴戈描述他的出生。
吴戈听得后背发凉:停停停,你别说了,怎么这么恶心。
你也太好骗了。蒋丰嘲讽地笑起来。
好不容易坐上了飞机。吴戈忐忑地开启了南极之行。祈祷一切顺利,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最重要的是不能被这个小崽子气死。
令人愉快的是,蒋丰大部分时间很安静,捧着他的微型电脑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干什么。吴戈看了几部电影,又把着陆时穿的防寒服拿出来检查了几遍,收拾得整整齐齐。
一路上吴戈吃了三顿饭,蒋丰吃了六顿,其间还在不停地吃零食。吴戈不禁有点忧心他的牙齿。忧心到不小心睡着了。
吴戈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咔擦咔擦的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对一直在旁边吃东西的蒋丰说:“你能不能小声点?”
蒋丰说:“不能。”说着又往嘴里扔了几块薯片。
你就不能为别人考虑一下吗?
哦,那站在你的角度考虑一下,是不是应该爱护小孩呢。
吴戈想起了每次坐飞机遇到的熊孩子,就更恨眼前这个小屁孩。
蒋丰扔给他一个“你还没有习惯吗”的眼神。
吴戈咬牙切齿地说:“你如果不是小孩,我一招就把你揍扁。”
蒋丰装作害怕的样子:“好怕哦。我怕你揍我,才同意去南极啊。”
吴戈投降了。他发现最可气的是,他已经气炸了,蒋丰却气定神闲地跟他过招。
“你不想去南极?不想见见亲生父母?”吴戈非常好奇。这么小的孩子,对父母没有依赖吗。
蒋丰的表情复杂,说,我在实验室里出生,哪里有父母。他们不过是精子和卵子的提供者。至于南极,我要消耗大量热量,去南极干什么?找死?说你蠢你还真蠢啊。
吴戈默然。他觉得挺有道理。
正在他酝酿反击的时候,广播响了。
“喂,蒋丰,吴戈,我是飞行员郑鹰。现在气流不太稳定,你们扶好了啊。外头在下雷雨……我们已经接近南极洲了。”
机身颠簸起来,越来越厉害。吴戈往窗外看去,雨雾缭绕之下,白色的冰川铺满了海面,寒冷的感觉扑面而来。吴戈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回头看蒋丰,孩子的脸沉浸在黑暗里,只有两只眼睛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又冷又寒。
蒋丰的瞳孔里倒映着什么,一个几何形的东西飞快闪过。吴戈仓促扭头,看到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歪歪斜斜地飞。离得太近了,吴戈一阵心惊。
天啊!什么东西!广播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三棱锥形状的盒子,黑黢黢的看不分明。在风雨中飞得很艰难。它的移动轨迹很奇怪,时而快速闪过,时而摇摇欲坠,在半空中画着弧线。好几次与飞机擦肩而过,吴戈紧张地搂住蒋丰,把那小孩掐得直皱眉。
吴戈和蒋丰紧紧贴在玻璃上,同时想到了一个东西,飞船。真有外星人飞船?
一道闪电劈过,那倒霉的飞船更加有气无力,不知道是引擎坏了,还是没燃料了,竟然直直地向他们撞来!
你们快跳伞,快点!广播里飞行员声嘶力竭地喊。
吴戈立刻翻出伞包,先给自己系上,正准备帮蒋丰系上的时候,发现他自己已经穿好了,正一脸嫌弃地看着吴戈,好像在说动作这么慢。
你别怕,有我呢。吴戈无视他挑衅的眼神,一种保护弱小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蒋丰翻了个白眼:你才害怕,你全家都害怕。
你们快跳啊!飞行员又吼了起来。前方出现悬崖。
行李不能带,蒋丰在荷包里塞了满满的巧克力,在飞行员的催促中跳下飞机。
吴戈随后跳下飞机。扑面而来的雨雾和风令人慌乱。好在他迅速打开了降落伞。他的斜下方也打开了一朵伞花。吴戈刚要松一口气,忽然头顶传来两声巨响。
吴戈勉强抬头,发现飞机坠毁在悬崖壁。那外星飞船也坠毁在悬崖上,想来是飞机躲避飞船不成,误撞在悬崖之上。
他隐约看到悬崖边有另一个降落伞落下,应该是飞行员。
吴戈在地面着陆的瞬间,就被冻了个哆嗦。他着陆的地方是海岸边的冰原,整块的冰层边缘不断裂开,蓝色切割线不断生长,在冰面上交织出一副抽象画。偶尔看到碎裂的冰块向海洋飘去。南极气温平均零下25度,从来都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看了看夜光手表,早上六点半,正是早餐时间。吴戈扣紧衣帽,活动手脚,大步迈向前方。他本就是军人,受过严苛的野外生存训练。此时如鱼得水,犹如雪原狼一样在冰原上训练有素地前进。
他四处寻觅蒋丰的踪影,风卷着雪粒吹过,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往前走。风很大,时常将他吹个踉跄。他想,如果是蒋丰,估计要被吹得翻跟头了吧。
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到南极来干嘛。他嘀咕。
又想起那臭小子的坏脾气,不禁心意一转,吹得好,吹得妙,让他多翻几个跟头才好。
吴戈咬牙切齿地走了二十分钟,终于看到前方隐约有个黑点,个头矮矮的,笨拙地行走着。他心中一喜,冲上前去。
他眼中闪过失望的光。是一只帝企鹅。企鹅被他吓了一跳,扑闪着翅膀跑了。
吴戈不免失笑。同时,他心中的焦灼忽然捏不紧了,越长越大。除了蒋丰,他也惦记着飞行员的安危。不知道郑鹰是否安全逃生。
吴戈拍拍口袋,竟然忘拿通信工具了。失误啊。
他抬头看了看,如果蒋丰的可能位置在12点钟方向,飞机和飞船失事的悬崖在则3点钟方向。权衡之下,他还是继续寻找蒋丰。毕竟这是个孩子,而且很怕冷。
吴戈心烦意乱地走着,好几次差点一脚踏空踩进冰窟窿里。
又过了一个小时。吴戈看到了一处凸起的丘陵。凹陷处聚集了一群避风的企鹅。企鹅呱呱地叫着,吴戈的脸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他决定在这里歇一歇。于是他驱逐企鹅,想要给自己找一块容身之处。
他大手一挥,企鹅们飞快地跑开,不满地叫着,声讨他这个入侵者。忽然,几只挨挨挤挤的企鹅散开,中间有一只却一动不动地蜷着。他走过去一看,这不是蒋丰吗!
蒋丰穿着厚厚的防寒服,面孔藏在阴影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
不会冻死了吧。吴戈赶紧摇晃他,蒋丰动了动,醒了。
你动作太慢了。蒋丰一见吴戈就抱怨到。降落之后到现在,兜里的巧克力都吃完了。
都吃完了?你属猪的啊?吴戈瞪大眼睛。他悬着的心刚落地,感觉又要被这小子气爆炸。
蒋丰说:现在怎么办?我们要走路去科考站吗?昆仑科考站距海岸线有1000多公里。
他们登陆的位置特别不巧,因为昆仑科考站位于南极大陆内陆,航线避开了布满科考站的海岸线,而取道更靠近南极内陆中心的一侧。
蒋丰举起手腕,紧盯着电子地图不停思索。吴戈发现他戴着智能通讯手表。
哎呀,你可以通讯,赶紧给昆仑站发通讯!吴戈高兴地说。
蒋丰看了他一眼:“着陆的时候摔了一跤,通讯功能好像坏掉了。”
吴戈简直要掩面而泣。这小子真是衰神缠身。
你忘带通讯器了吧。蒋丰毫不留情地插刀。
吴戈深吸一口气,等一下,我们要回去找飞行员,他也跳伞了。
蒋丰说:管他做什么?你的任务是护送我去科考站。
吴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一头蓄怒的狮子:你怎么能丢下生死未卜的同伴?他为了保护我们,最后跳伞。我们能不管他?
蒋丰声音小了一点:他如果还活着,会主动联系我们,或者赶上来找我们。现在我们回去找他,万一他已经死了呢?
吴戈语气森然:你太冷酷了。小法西斯。你心里没有爱吗。这句话穿过南极酷寒的空气,好似镀上了一层合金,锐利得把裸露的岩石刮掉一层。
蒋丰摇摇头:爱是什么,能吃吗?你们创造了我,反而嫌我太冷酷?这是最客观的分析。巧克力已经吃光了,我两个小时内不补充热量就会昏倒。
吴戈朝远方踢了一脚,扬起一片晶莹的冰晶。草。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老子后悔了。老子不该先找你,应该先去找飞行员。
蒋丰冷冷地说:你把我早点送到科考站,就可以联系人过去救他。不然我们三个至少要死两个。
吴戈的脑袋一瞬间空白。他双眼血红,如同神话里的巨人一般伸出巨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提起了那个小矮子。
吴戈掐着蒋丰的脖子,极轻地吐字:不用等了,我现在就掐死你。
蒋丰轻轻扬眉,吴戈看到了熟悉的嘲讽一闪而过。他怎么连害怕都不会呢。吴戈算是明白了,这小子缺失情感功能,真是天生的行尸走肉。他的怒气对着蒋丰,却找不到出口,被冻得结结实实。他挫败极了。
算你走狗屎运,老子不杀小孩。吴戈狠狠地撂话,把蒋丰扔地上。
蒋丰邹着眉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粒,一声不吭。
吴戈感觉自己已经神智不清了:就算我们去科考站,1000多公里,走路肯定到不了。得让他们派直升机来接我们。现在又联系不上科考站……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你小子肯定昏倒。哈哈。
蒋丰略一思索,说,现在有一个办法,成功率大约45%,我们回去悬崖那边……
吴戈冷哼一声:哟,良心长出来了?
蒋丰很不爽被打断了,但是忍住了:……去外星人飞船坠落之处等着,也许很快就有人过来察看,那就有救了。
吴戈想了想,觉得是个办法:可是你能保证两个小时之内,就会有人过去?
蒋丰耸耸肩:不能啊,谁知道那些愚蠢的大人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个重大新闻呢。
吴戈慢半拍地发现自己连带着又被鄙视了。算了。他已经懒得计较了。
3
两人向着悬崖方向艰难前进。风雪小了,进度却变慢了。
你能不能走快点?吴戈回头问道。
不能。蒋丰艰难地拔出自己的腿,语气依然很欠扁。
吴戈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是上午10点,距离他们跳伞已经三个半小时了。然而天空一片黑暗。南极正处于极夜。
飞船坠毁的悬崖目测有三公里远,吴戈盘算,如果他一个人,一小时内可以走到悬崖下,再用十分钟能爬到悬崖顶部。但带着蒋丰,时间估计要加倍。
他真的讨厌死这个任务了。
吴戈回头说:“算了,咱们动作快点,我背你走。”
蒋丰专心走路,闻言晃了晃,吴戈眼疾手快抓住他胳膊,避免了超级儿童脸部着地的惨剧。
吴戈蹲下来,示意蒋丰爬上来。却半晌没动静。吴戈不耐烦地说:“赶紧上来啊。”
蒋丰踟蹰了一下,吴戈好像察觉了点什么。
你不知道怎么爬上来?吴戈笑了。料想蒋丰还从来没有被人背过。他便往后退了几步,挨着蒋丰的腿了,两手往后一搂,让小孩趴在他背上,起立走路。
蒋丰很老实地趴在他背上,没有借机大放厥词“你们大人就是四肢发达而已”之类。
冰天雪地里,只见一个男人背着孩子,天地俱白,时间也被冻住了。只有一连串脚印撕开了凝固的白色,留下一句微弱的呼喊。
吴戈的火气被这冷风压了下去。天地一片白茫茫,让人顿生渺小之感。吴戈也对背上的孩子产生了一种微弱的相依为命之感。
吴戈背着他,忽然想起了《约翰克里斯多夫》的结尾。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象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的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的平静的声音,——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嘴里老喊着:“走罢!”——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向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的显出白色来了。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时间一长,吴戈分不清自己是原地踏步还是在前进。他摇摇蒋丰,怕他睡着了。那可糟糕了。
蒋丰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他呼吸吹在吴戈的脖子上,微弱得几乎没感觉。蒋丰原本就需要耗费更多热量,现在更是整个人都报废了,只剩大脑还在维持运转。
吴戈一筹莫展,只要不睡着就好。他清清嗓子,开始随便瞎扯淡。
你第一次被人背,怎么样,是不是很安逸?哎呀你的童年太不完整了。我小时候一哭我爹就没辙,只有把我背背上……
闭嘴吧,那种哭得鼻涕眼泪都糊脸上的童年不要也罢。蒋丰忍不住反唇相讥。
吴戈忽然想到,蒋丰的成长环境其实和普通孩子大相径庭。可能是这种培养方式造成了他性格冷漠。他似乎是对他太苛刻了。
你小时候什么样的?你该不会从生下来就这么老成吧?他不禁问到。
我生下来就住在实验室,白色的墙和天花板,还有一些孩子和我一起……
哎呀,就是那些脑袋跟西瓜一样的孩子?吴戈心有余悸,并不想再听恐怖片一样的故事。
我们都是实验品,当然有好有坏。西瓜是骗你的,你真信啊。蒋丰淡淡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吴戈闻言,心里有一块地方紧紧地抽搐了一下。被当做实验品……
我大概三个月的时候有记忆,但是那时候太无聊整天躺着喝奶……大约六个月,大人们就在房间里放了很多识字卡片,天花板上也贴了字母表,可以学习了。还是学习最有趣啊……到两岁的时候,中文和英文都可以自由阅读。蒋丰依然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
吴戈不禁老脸一红,他的英文到现在都烂,四级勉强过的水平……
然后开始接触各种学科……我最喜欢数学,就一直学习数学了……然后和我一起的孩子,很多都出问题了。有的经常头痛,痛着痛着就发疯了。我还杀了一个孩子呢……蒋丰想起来什么,闷笑一声。
吴戈难以置信地说,你杀人?你这小胳膊小腿的。
蒋丰冷笑一声: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那些大人坚持说是我杀了人……那个孩子很魁梧,忽然有一天就发疯了,到处咬人。我不过是把他绊倒了,大人们上来捆住他。没想到他忽然就死了。陈主任就对我说,我成了杀人犯,要不然就在所里好好干活,要不然就把我关监狱里。
哼,那会我还小,被唬住了。实际上那孩子的死完全是大人的原因。在培育我们的时候,使用了一种药品。那种药品的原理是刺激孩子的大脑发育,分化出更多的脑细胞,大约是常人的2倍。但是,人的脑细胞持续发育,不断增多。很快颅腔的空间就不够了。于是有的孩子时常感觉头疼,或者忽然神志不清。死亡也不奇怪。
然后我就一直在所里干活,研究数学。慢慢地好像这群孩子只剩我一个了……然后我就不想研究……蒋丰呢喃着,吴戈听不到他说的最后几个音是什么。
吴戈听着这些荒诞的故事,麻木地迈动双腿。他的神智不知道是被严寒侵蚀还是被故事吓到,半梦半醒,分不清现实。
他停住,抽出一只手来看了看表,11点。又抬头,悬崖近在眼前。
我们到悬崖下了。吴戈对蒋丰说。
我饿了。蒋丰说。
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看到外星人飞船了。吴戈本来想这么说。后来他想了想,决定换一种语气。
哎,你别想肚子饿的事情,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吴戈张了张嘴,他想说他小时候居住的小镇,夏天有凉爽的西瓜吃,他最喜欢去捉树上的知了,要不然捉蜻蜓,抓蜗牛。他还养过一只小狗,每天放学刚到家,小狗就开始挠门,他一打开门,小狗就欢快地扑上来,舔他的脸。他还想说贪玩游戏机被打的事情,贪吃西瓜结果拉了三天肚子的事情……
那些旧日的记忆涌上来,水彩斑斓的回忆,带着温润的湿气和阳光的味道。他心头一暖,却说不出话来。
他像小时候憋汽水嗝一样,把那些话压回肚里。吴戈觉得,有点,怎么说呢,残忍。
他满世界淘的时候,蒋丰在干嘛,哦,做数学题。
“我给你抓一只企鹅吃怎么样?”吴戈语气轻柔地说。
蒋丰被逗笑了,闷闷地说:“不好吃。”
吴戈在身上摸了摸,忽然激动地掏出来几个东西:“蒋丰!糖!”
蒋丰一看,哭笑不得:“薄荷糖?你是要冻死我吗?”
吴戈嘿嘿地笑了两声。
蒋丰不吭声地接过来。哪里剥得开,都冻上了。吴戈又拿回来,在衣服里捂了半天,才给蒋丰剥开吃。
在悬崖边休息了一下,蒋丰的脸色似乎好了点。吴戈将他安置在一个避风处,仍然想去找一找飞行员的踪迹。蒋丰不再反对,他就一个人跑去找了一圈。
当然没有找到。只看见了几块飞机的残骸。吴戈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往好处想,飞行员如果活着,肯定不会留在原地,会自己想办法求生。
蒋丰见他一个人回来,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不知道是犯懒还是仁慈地,没有多嘴再插几刀。
4
吴戈将蒋丰继续背着,往悬崖上走。两人气喘吁吁地花了半个小时,总算来到了悬崖顶上。
这里是南极洲少见的冻土层,尽管被冰雪覆盖,还是能隐约看到褐色的土层。那奇怪的外星飞船正躺在雪地里,周围一大片土地裸露在外,像一个狰狞的伤口。
吴戈试探地走近飞船,毫无动静。
走近点,没事。这飞船出事故了,怎么会有攻击力。蒋丰懒洋洋地说。
吴戈回想了一下,确实像是出事故。
他放下蒋丰,绕着飞船走了几圈。飞船外壳一片焦黑,看不出原来的材质。
吴戈找了半天,都没看到舱门。蒋丰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飞船摇了两下,吴戈紧张得跳了一大步,顺带把蒋丰拉到后面。
飞船的一个面忽然向外打开,走出来一个生物。裹得严严实实,四只脚,直立行走,一个脑袋,戴着头盔一样的帽子,怎么看怎么像……人。
吴戈紧张到了极点,特别怕那生物掀起帽子张开血盆大口。
蒋丰在身后冷冷地说:郑鹰。
那生物掀开帽子,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果然是飞行员郑鹰!
吴戈激动得都结巴了:“你,你怎么换了个座驾?你啥时候会、会开飞船了?”
郑鹰一脸疲惫,估计也是死里逃生,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我跳伞落到悬崖下面,爬上来看看。我已经通知了昆仑站,他们估计也快到了。”
一听已经联系上了昆仑站,吴戈嘴角都弯到了耳朵。
蒋丰紧锁眉头,问道:你已经进入飞船了?里面怎么样?
郑鹰眉毛一挑,眼中泄出意味不明的精光:“情况比较复杂……”
原来郑鹰跳伞之后落在了悬崖下,他基本没受伤,便用通讯器联系了昆仑站,请求救援吴戈与蒋丰,并派出直升机来调查外星飞船。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了一会,一直监视着飞船。他不知道内部情况如何,是否有外星人。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飞船的一个面忽然向外打开,似乎在邀请他进入。郑鹰左右观察,抵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便小心地进入。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脸部用飞行员头盔遮住。
这样便不怕外星病毒了。郑鹰心想着。然而当他进入飞船,看到了可怕的场景……
你到底看到什么?吴戈忍不住说。
不好描述。郑鹰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情况?吴戈按耐不住,就要进去看看。蒋丰哼了一声,低声说,有勇无谋……
吴戈打头阵,蒋丰在中间,郑鹰走最后,三个人走进飞船里。飞船的内部材质非常光滑,光线在其中晕开,像水波纹一样,光滑但不会摔倒,三人小心地走进去。内部空间比想象的略大。果然一进去目光就被甲板中央的画面所吸引。
一个软体动物一样的生物躺在飞船的甲板上,身上长满了肿瘤一样的东西。那些肿瘤不断蠕动,好像有生命一样。
三人屏息半晌,那个软体动物似乎把头扭过来一点,裂开一条缝,幽幽地对着吴戈。好像有什么期冀的光芒。
吴戈认为那个可以算作眼睛。他判断这个外星生物似乎在求救。
郑鹰问蒋丰:你觉得外星人是生病了吗?
蒋丰沉吟良久,说,可能是被外星病毒感染。
三人连忙退出飞船,郑鹰抬头一看,眼中一亮,指着天空喊:他们来啦!
吴戈一望,漆黑的天空里,闪耀着不起眼的一丝光,如萤火虫一般,昆仑站的直升机来了。
蒋懿哲从直升机上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外星飞船的事情必须保密。
他走到飞船面前,仔细绕了一圈,看见了入口。
“你们已经进去过了?怎么不等考察站安排?太冒失了。”蒋懿哲似乎生气了。他身材中等,满面肃容。浑身充满了一种坚硬的气质。他语气跟刀一样,郑鹰感觉被戳了好几个窟窿,窟窿眼上还在冒白烟。
又是一个理智过分的机器人。吴戈暗道。
蒋丰三人大眼瞪小眼。难得达成一致想法:我们又不服从考察站的指挥。
蒋懿哲身后一位女性走上前来说:大家好,介绍一下。这位是蒋懿哲博士,是昆仑站目前的高层大气物理的科研负责人。我是姚影,也是蒋博士课题组的一员。
蒋丰三人也介绍了自己的姓名。
吴戈瞬间想起来,这是蒋丰的生理父母。跟蒋懿哲相比,姚影是一个温柔的美人。然而举手投足都充满了科学家的严谨风范。两人完全无视蒋丰,直接与吴戈和郑鹰谈话。
吴戈立即看了蒋丰一眼。蒋丰表情淡漠,看不出喜怒。
现在飞船里面怎么样?我们要拿出方案来……上面的指示是,尽力瞒住这件事,正好你们飞机失事可以作为掩盖。但已经惊动了其他国家,很快各国科考站都会派飞机过来……蒋懿哲单刀直入,把严峻的现实摆在众人面前。
吴戈心想,这冷酷劲儿,原来是遗传的么……
郑鹰示意他们做好防护措施,去飞船里看看。蒋懿哲和姚影进去之后很快出来,问道:“你们怎么看?”
“很可能是外星人感染了外星病毒。最佳方案是一把火烧了飞船,对外宣称飞机事故。就算有人咬定有外星飞船,就说和咱们的飞机一起坠毁失火,反正死无对证……”斜地里插来一句话,是蒋丰。
大人们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蒋丰身上,听他侃侃而谈。
蒋懿哲眼中闪过不明的光,说:“基本可行……但是确定火可以烧毁飞船?毕竟是外星的材质。”
吴戈插嘴了:“等一下,怎么就能确定是感染了?万一有别的可能性呢!有可能……那可能是外星人的后代!也许他们的繁殖方式就是这样!”
其他人露出了啼笑皆非的神情。
蒋丰强压不耐烦地说:你能保证?万一是病毒,掀起灭顶之灾,地球就被毁了。
吴戈说:你太依赖理性了,你体会下外星人的想法。如果真的是致命病毒,外星人可以自爆吧。他冒险进入地球,还跟我们接触,很明显是想获救。我们的文明程度很低,是没办法治疗他的。那肯定他是想获得某种帮助……某种我们可以提供的,不会太难的帮助。比如一些能源和食物?
吴戈又强调了一下:外星人想获得帮助,也许它有办法解决问题呢。不管是被感染了还是别的可能性,他可能需要一些帮助,就可以自行解决问题。
蒋丰说:你说我没有情感,不关心人类。你现在考虑人类了吗?一旦有个万一,就是全人类为你愚蠢的自我感动陪葬!只要点一把火,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吴戈自觉在辩论上比不过蒋丰,他求助地看着其他人,发现郑鹰似乎也拿不定主意。而蒋懿哲夫妇完全站在蒋丰的那边。
姚影沉吟道:“一把火烧了,这样对各国都好解释一些……不然昆仑站肯定成为焦点,各种麻烦事都来了……”蒋懿哲与她对视,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那样,科研的进展势必被打断,不能按计划完成。
郑鹰忽然开口了:“你们都不好奇吗?外星人从哪里来?要做什么?他们的文明是什么样的?”
蒋懿哲说:“与外星人沟通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情。语言不通。而且我们时间紧迫……”通讯器的响声打断了他的话,蒋懿哲接通了通讯器,简短地听完便挂断说道:“美国科考站已经出动直升机,预计一个半小时后将抵达这里。”
5
气氛更加凝重。
蒋懿哲下定决心:“来吧,倒一些汽油试试。直接烧了。我们坐直升机离开。”
吴戈连连反对:“这样真的行吗?太草率了!”
蒋懿哲偏过头,忽然微笑了一下,吴戈却感觉后背发凉。
“你不服从的话,就自己走去科考站吧。”
吴戈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他气得发抖。
真不愧是父子啊!他咬牙切齿地说。
郑鹰赶紧上来搂住他的肩,怕他做出过激的行为。为了转移话题,郑鹰连忙说:“蒋博士,姚博士,介绍一下,这是蒋丰,你们二位的……儿子。蒋丰,这是你的父亲和母亲。”
蒋懿哲夫妇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已知晓。蒋丰表情不太自然,似乎不知道怎么接话。吴戈见他可怜,正要帮他说两句,蒋懿哲却开口了。
走吧,别废话了。
他从直升机上取下一些汽油,浇在飞船周围,掏出打火机点燃。姚影则指挥其他人赶紧上直升机。
南极的风很大,又极其干燥。很快,火苗吞噬了那外星飞船。
吴戈众人在直升机上慢慢升空。
直升机离地两米多,蒋丰靠在窗边注视着燃烧的火苗,他忽然探出了身子。此刻直升机在气流中颠簸了几下,蒋丰没抓稳,瞬息之间从窗口摔了下去!
吴戈仓促之间伸手没抓住,眼睁睁看着蒋丰向燃烧的悬崖掉下去……
“赶紧回去找他!”吴戈对开飞机的蒋懿哲喊道。
蒋懿哲驾驶着飞机盘旋了几圈,因为地面着火难以降落。他开口道:“没办法了,先回去吧。美国人快来了。”
“美国人来了又怎么样!一条人命啊!那可是你儿子!”吴戈倒吸一口气,感觉蒋懿哲比蒋丰还要像疯子。
“美国人也降落不了,他们看一圈就回去了。不会深究。”蒋懿哲无所谓地说着,驾驶飞机驶向昆仑站。他原来想的是蒋丰是否影响外星人飞船的保密事情。
吴戈的怒气完全爆发出来,想把蒋懿哲打爆头。郑鹰拼命拉着吴戈,不让他搞得大家机毁人亡。
蒋懿哲好整以暇地说:“蒋丰怎么能算是我的儿子?为了做试管婴儿,我们冷冻了几个受精卵。后来脑科所启动超级儿童计划,到处寻找优质的父母,我们被选上了,提供了一个受精卵而已。当时逼我们签了保密合同,要求终生不得与他见面。我甚至都不知道后面的实验情况,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况且,实验改造了他的大脑,不过是实验品罢了……脑科所难道把他当做孩子?”
想起蒋丰的豪华办公室,吴戈满脸黑线地承认,蒋懿哲似乎说的有几分道理。
姚影接话道:“我们都不知道有这个孩子。忽然接到通知,说要把他送来南极和我们见面。唉,我们很忙的……”
吴戈拼命劝自己冷静下来,理解蒋懿哲夫妇。
忽然冒出来这么大一个儿子,任谁都会觉得尴尬。
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虽然脾气很大,嘴巴狠毒,怎么能弃之不顾呢!
吴戈大力拍蒋懿哲的座椅:“放我下去,我要回去找他,我的任务是把他安全送到科考所。”
姚影回头劝道:“你已经完成任务了,我们和蒋丰已经见面。后面发生的事情是意外。”
吴戈失笑:“意外?你觉得大家会相信吗?脑科所肯定会找你们算账。照你们说的,蒋丰可是我们单位的重大成果!”
蒋懿哲开口了:“吴戈,我不想废话,看你初来乍到……不要把蒋丰当做普通的孩子。你以为脑科所的人希望他继续长大?蒋丰的智商超越了所有人,他一定会认真研究领导交代的任务?万一他走上邪路想要控制人类呢?你觉得他做不到?长点脑子吧。”
吴戈觉得这是什么歪理:“你这是谋杀!诛心!怎么能因为没发生的事情陷害一个小孩!难道不能好好教导他,成为对人类有贡献的人?”
姚影说:“如果拥有了绝对强大的力量,你会对弱者仁慈吗?蒋丰脾气很差,很明显对我们没什么耐心。他肯定把我们都当成低等生物……弱肉强食的法则,永远不会改变。对蒋丰来说,我们都是蝼蚁。”
他转向郑鹰,期待他说点什么。郑鹰却默默地看着他。
吴戈不禁拔高了声调:“你?你也这么认为?脑科所难道希望蒋丰出事?”
郑鹰几乎不可察觉地侧了一下头。
吴戈喃喃地说:“蒋丰不会就这么死的。他那么聪明……靠,他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蒋丰从飞机失事之后就急需补充热量,现在就算没有葬身火海,估计也会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吴戈的大脑一片混乱。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翻腾的情绪在他心中左冲右突,似乎要把他的胸膛搅穿。他抱住头部,感觉头顶突突地跳动。
吴戈在座位上蜷成一团,他觉得疼。他替蒋丰痛。蒋丰似乎没有喜怒哀乐,也不在乎大人们怎么对他,但是吴戈觉得胸口快爆炸了。
原来,无情的不是蒋丰,而是培育蒋丰的人。
脑科所的领导,科学家,蒋丰的生理父母……所有参与实验让蒋丰来到冰冷人间的人,所有逼迫蒋丰研究高深知识、将他当做童工压榨的人,所有因为蒋丰的高智商而戒备他的人。
蒋丰从未被爱过,怎么会懂得爱呢。
吴戈深深后悔。他错怪了他。
忽然,吴戈猛地扑向前排,在姚影的尖叫声和郑鹰的咆哮里,抢夺直升机的驾驶位……
6
吴戈睁开眼睛,头痛欲裂,意识模糊。他在哪里?他努力回想。哦。南极。
意识的河流恢复了流动。痛苦的回忆纷至杳来:飞机失事,外星飞船,蒋丰,科考站,蒋懿哲,郑鹰……
他用手臂支撑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狭窄的床铺之上。这是一个胶囊房间,应该是昆仑站内部的休息区。吴戈下床来,发现门被锁了。
这不奇怪。他抢夺直升机的驾驶位,肯定被定性为危险人物关押起来。要不是郑鹰把他打晕了过去,真不知道会不会机毁人亡。吴戈的嘴边划过一丝嘲讽的笑。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蒋丰常年挂脸上的表情。吴戈不由得苦笑起来。
忽然门口有动静。金属门上一个手掌高的小孔打开了,走廊的灯光泻进来,吴戈从小孔往外看,似乎是个女性。是姚影。她递过来一个饭盒。吴戈没好气地推了出去。
姚影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还搞不清楚状况?我们已经报告了脑科所, 你等着回去受处分吧。
吴戈不让她离开,说:姚博士,说实话,你一点都不关心蒋丰吗?他毕竟流着你的血液……
姚影说:我实在没有精力去管他。我们科研任务繁重……
吴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一定想要一个孩子,对吧。所以冷冻了受精卵。
姚影似乎被看破了,喃喃地说:根本没时间抚养……估计以后要借助人造子宫了……不,如果孩子可以长到七八岁再交给我就好了。
吴戈抓住了一线希望,他劝到:我不要求你做什么,你只要放我出去,借我一架直升机就好。我就去看一下蒋丰,至少……要把他的尸体带回来。
姚影听到尸体两个字,不禁皱了一下眉,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仍然拒绝了他。
吴戈又忍不住骂到:你们这些读书人是读狗肚子里了吗?一个个道貌岸然,喜欢迫害未成年人。蒋丰本来就比普通人怕冷,他躺在那里该是多么绝望……他活的每一天都是冷冰冰的,死后葬身在地球最寒冷的地方……
姚影终于动摇了。她带着吴戈,驾驶着直升机回到了外星飞船失事的悬崖。
吴戈在焦黑的土地上走了几圈,什么也没有。没有蒋丰,也没有外星飞船。
蒋丰消失了。
蒋丰在一片虚无里睁开眼睛,他仿佛在浓雾之中滑翔。转动身体,什么都看不到。
忽然黑暗裂开了一条缝隙,似乎是纺锤形的。
蒋丰感觉有人在窥视他,如同扫描的视线,将他的大脑翻了个彻底。他便回想起好久之前的记忆。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他的意识诞生在一片洪荒之中。心智初生,充满天真和荒诞的原力。这片大陆上处处交织着虚幻和真实,他很长时间都难以分辨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动物和文字腾空而起,飘荡在空中。他模糊而精力旺盛的意识在奔跑,不辨方向,跑累了就停下来,任由文字和符号穿透意识的躯体。
一道光撕裂了悬浮的世界。蒋丰的意识被拉出来,回到现在。
“你好。”一种合成的多音轨的振动在他耳边响起。不,直接传递到了意识里。
蒋丰发现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语言。不是地球上的任何一种语言。但他似乎能理解它的含义。蒋丰的大脑恢复了正常运转,如同加满油的汽车,轻盈而高速。
那合成的声音嗡嗡嗡地响了好一会,蒋丰聚精会神地听着,大概明白了。
这声音自称来自蛇夫座星系,看来是那失事的外星人飞船。他说自己星际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肉体已经快腐朽了,急需回到母星。但是由于燃料不够,不能自己开飞船回去。地球上有他需要的燃料,他便来到地球想补充燃料。没想到遇到雷雨,飞船失事。此后飞船的导航系统坏掉了,如果外星人要回到母星,需要跟母星通讯获得一个坐标。
外星人发现,地球人的大脑构造跟他们的计算机构造类似。换句话说,地球人的大脑可以当做他们的计算机使。
外星人看到蒋丰坠机,他拼着最后的力气,驾驶飞船救了蒋丰。然后隐身到了五维空间。外星人希望蒋丰可以将自己的大脑借给他用。
蒋丰同意了。
外星人忧虑到,不知道大脑的运转速度是不是够快,毕竟计算轨道对运行速度要求很高……
蒋丰平静地说:不知道能不能达到你的要求,但我的大脑肯定是全地球运行速度最快的。
外星人的声音跳跃了几下,仿佛在笑。
蒋丰感觉自己的大脑上贴了几根透明的线,发出生物电波一样的信号。
在蒋丰的配合之下,外星人成功地联络上母星,母星派出使者在半途接应他。
外星人告诉蒋丰:你的身体已经不能挽救。由于缺乏能量,蒋丰的肉体濒临死亡。
蒋丰淡淡地说:我知道。在实验中被改造了大脑,蒋丰的肉体负担很重,其实已经机能下降。外星人检查了他的身体后,说,经过仪器测算,蒋丰的肉体自然存活时间不超过三年。也就是说三年之后,蒋丰去世的可能性高达93%。
蒋丰说:我坠机后的命运原本就是死亡。这都是预料之中。
外星人说,如果蒋丰愿意,可以带他一起走。去母星。母星科技发达,可以帮助蒋丰重塑生命。
蒋丰同意了。
吴戈回到了脑科所。当处分结束之后,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他翻看着蒋丰留下的遗物,看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他了解了蒋丰停止数学研究的原因。
“……数学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就像用梳子梳打结的头发,必然会在根部缠住,可以能梳理一部分,但总有无法梳理的部分。模型不是万能的。数学可以解释一部分世界,另一部分世界是不能解释的。这就是我停止研究数学的原因。”
吴戈忽然意识到,这是蒋丰的关爱。没有说明真相,大概也是为了保护大人脆弱的自尊心吧。人类研究自然科学已经上千年,忽然告诉大家,自然科学是没有前途的,好像太残忍了。
蒋丰其实是一个很有爱的人。吴戈心想。
7
蒋丰又一次想起了他诞生以前的场景。(补充蒋丰对过去的回忆。补充蒋丰在外星人星球学习各种知识,获得智慧的过程,他理解了感情,拥有了感情,放下了感情,他懂得了情感和理智的全部联系,但他已经超越了这一切,获得了“道”。)
意识的粒子卷起风暴,聚集成一团星云。蒋丰将自己的每一个粒子都舒展开来,在太阳风里打了个滚。
蒋丰的肉体已经难以为继。外星人帮助他的意识独立出来,他成了一团混沌的云。或者说一个粒子的聚合体。蒋丰从外星人母星那里获得了大量的知识资料。他重读那些鸿篇巨著,跟着欢笑哀乐。他的情感可以自然流露,挥洒自如。然而他不会被情感约束。他如同一块绸缎般的风,在各种念头和情感之间毫无阻碍地穿行。理解感情,也理解理智。蒋丰感觉自己如同上帝一样注视着这颗星球。
蒋丰在宇宙里缓慢地漂浮,时而展开成圆形,时而聚拢成水母的形状。在宇宙里飘啊飘啊飘。
他用新的眼光注视着宇宙。理解着宇宙。原来宇宙不用理解,只要体验和感受就好。
他飘啊飘,路过了银河系,又来到了太阳系。他的旅行不需要太多时间,心念意转,就可以来到目的地。他觉得这是多维生物的一种存在方式。
蒋丰躲在一阵风里,飘过了脑科所的大楼。
吴戈正在收拾蒋丰留下的东西。他拿着蒋丰的智能电脑不知道要不要还给所里。
一阵风吹来,几块小石头砸电脑上。吴戈连忙手忙脚乱地拿起来。
电脑的右上角被石头划伤了。伤痕的形状很像“丰”字。
吴戈摸了摸,笑的很勉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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