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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成长与宗教
宗教与世界观随着自律的不断加强,爱和人生经验一并增长,我们会越来越了解自身成长的世界,以及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由于天赋以及成长环境的不同,每个人对人生体验的广度和深度常常有着天壤之别。 对人生的认识和了解,属于我们的宗教范畴。我们对于人生都有各自的认识,有着或广阔或狭隘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人人都有自己的宗教。虽然我们常常没有意识到,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通常,我们对宗教的定义过于狭隘。我们认为,拥有某种宗教信仰,就意味着要相信某些神灵,加人某个信徒组织,举行某种宗教仪式。某个人从来不去教堂,也不相信超自然的神灵,我们就会做出结论—他没有宗教信仰。有的学者还发表这样的言论:“佛教不是真正的宗教。”“在一位神论者的信仰中,没有任何宗教的成分。”“神秘主义是哲学,而不是宗教。”我们容易把宗教过于简单化和单一化,正因为如此,某些事实令我们大惑不解,比如: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为什么都以基督教徒自居?为什么和某些经常做弥撒的天主教徒相比,有的无神论者更能遵守宗教的道德规范? 我在指导新来的心理医生实习时,经常发现他们对病人的人生观、世界观毫不在意。病人不信神灵或从不参加教会活动,并且自称没有宗教信仰,医生就认为这些病人不是宗教主义者,因此也就不必再去了解病人的信仰。事实上,对于世界的规律和本质,每个人都有特定的看法与信念,只是未必说出来而已。例如,病人是否认为世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混沌状态,只有及时行乐,才是最现实的活法?病人是否认为他们生活在人吃人的世界里,只有残酷无情的人才能变成强者?还是认为世界充满善意,人人都会得到帮助和支援,所以任何人都不必为身处困境而过分烦恼?他们是否认为世界欠他们很多?他们是否认为世界自有严厉的“隐形”法律,任何人行为不端,终将受到惩罚? 人们的世界观各不相同,甚至相去甚远。医生迟早都会与病人的世界观发生冲突,甚至形成短兵相接的局面。所以医生应该从一开始,就在这个问题上多下工夫。病人的心理向题,常常与世界观有着密切关联,因此,对于他们的治疗,就涉及对其世界观的纠正和调整。我总是这样提醒接受我指导的心理医生:哪怕病人自称不信宗教,也要弄清他们信奉的“宗教”。 一个人的宗教信仰或世界观,只有局部属于意识思维层面。多数病人无法体验到自己的潜意识思维,以及对世界真正的看法和整体的观念。他们自认为笃信某种宗教,其实信仰的却是另一种东西。斯图尔特是位出色的企业工程师,他五十多岁时,突然极度消沉起来。他的事业一帆风顺,又堪称理想的丈夫和父亲,他却觉得自己毫无价值,甚至是个坏家伙。他抱怨说:“也许我哪天死掉了,对这个世界更有好处。”他的话完全是内心感受。他感到自卑,经常失眠,烦躁不安—这是忧郁症的典型症状。他还曾两度自杀未遂。病情严重时,他甚至无法吞咽食物。他觉得喉咙严重梗塞,有时只能进食流质食物。但是,X光以及其他检测证明,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对于他的“宗教”,斯图尔特没有怀疑,也没有抱怨。他认为自己是无神论者和科学工作者。他对我说:“我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据说,假如信奉充满爱心的上帝,或许对于我的成长更有好处。可是,我从小就听够了这一套谎言,我是不可能再上当的。”他的童年,是在观念保守、民风淳朴的美国中西部度过的。父亲是基督教牧师,母亲也是虔诚的教徒,不过斯图尔特长大以后,很快与家庭和宗教脱离了关系。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斯图尔特在我的鼓励下,开始对我说起他做过的短暂的梦:“我回到童年时代,回到了在明尼苏达的家乡。我好像还是个幼小的孩子,可我分明知道,我仍旧是现在的年龄。有一天晚上,一个男子突然走进房间,想要割断房间里每个人的喉咙。我好像从没见过这个人;奇怪的是,我知道他是谁—他是我高中约会过的一个女孩的父亲。梦做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惊恐地醒过来。我知道,那个男人想割断我们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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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斯图尔特尽量回忆过去,把他了解的那个男人的情况都告诉我。斯图尔特说:“其实很简单,我根本不认识他。只是有几次,我把他的女儿送回家,或是去接他的女儿参加派对。我和她很少有过真正的约会。”他拘谨地笑了笑,又说:“我在梦里觉得,我接触过他本人,而在现实中,我顶多是从远处望见过他。他在我当年居住的小镇火车站当站长。夏天的傍晚,我去看火车进站,偶尔会看见他站在站台上指挥。”
他的话让我产生了共鸣。小时候,我也在火车站附近消磨掉不少慵懒的夏日,我也喜欢在火车站那里,看着火车进进出出。火车站是热闹又有趣的地方,而站长是这里的总导演。他似乎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拥有无上的权利。他知道火车经过哪些大城市,哪趟火车停靠在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站,哪趟火车会疾驰而过,一刻也不停留。站长还负责安排铁路的转轨,设置火车进出的信号,负责收发无数邮件。他还会在车站电报室里,使用我们无法理解的密码,与世界各地保持联系。 “斯图尔特,”我对斯图尔特说,“你认为自己是无神论者,我相信你的话。不过,我想你的潜意识中,可能有一部分是信仰上帝的一你信仰的是个可怕的、想割别人喉咙的上帝。” 我的怀疑没有错。斯图尔特也意识到,他有一种古怪而可怕的信仰—世界被邪恶的势力所操控,它想割开斯图尔特的喉咙。任何冒犯或者错误的行为,都会遭到最严厉的惩罚。而在斯图尔特的心目中,所谓的冒犯或者错误,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调情行为。譬如,他曾偷偷亲吻过站长的女儿。他表现出的症状,就是头脑中自我惩罚的意识。他希望通过被人割断喉咙这样的意象,来逃避上帝对他的惩罚。 斯图尔特的心里,为什么隐藏着邪恶的神灵与邪恶的世界?这种消极的观念从何而来?人们怎样形成各自的宗教?世界观的形成取决于哪些因素?……这些问题很复杂,本书无法一一解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的宗教都来自其文化环境。欧洲人大概认为上帝应该是白人,非洲人则相信上帝是黑人。印度人更容易成为印度教徒,并形成相对悲观的世界观;生长在美国印第安纳州的人大多会信奉基督教,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也比印度教徒乐观得多。我们通常很容易接纳周围人的信仰,并把口耳相传的东西视为真理。 形成宗教思维的基本因素来自我们的家庭,父母是我们信仰的根植者。他们的影响,不仅在于他们的话语,更在于他们处事的方式。比如,他们之间如何相处?他们如何对待我们的兄弟姐妹?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如何对待我们本人?如果说世界是大宇宙,那么家庭就是小宇宙,在家庭的见闻和感受,决定了我们对世界本质的看法。父母的言行举止,为我们创造了独有的外在世界,在此基础上,我们逐渐形成自己的世界观。 “我同意你的说法。”斯图尔特说,“是的,我相信世界上有一个邪恶的上帝,他会割断我们的喉咙,可我不清楚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小时候,父母就说:‘上帝是爱芸芸众生的,我们也要去爱上帝和耶稣,而且爱无所不在。” “既然如此,想必你的童年一定很幸福,是吗?” 他瞪大眼睛说:“你是开玩笑吗?我根本不幸福。我的童年太痛苦了。” “为什么痛苦呢?” “我几乎天天挨打。皮带、木板、扫把,都是父母教训我的工具。不管做错什么,我都会挨打。他们还说,每天打我一顿,可以让我的身体更加健康,而且能促进我的道德修养。” “他们是否威胁过要掐死你,或割断你的喉咙?” “没有。不过我相信,这是因为我小心谨慎的缘故,不然他们真的可能那样做。”说到这里,斯图尔特突然停住了,他沉默了好久,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他面色凝重地说:“我好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斯图尔特不只是惟一相信“恶魔上帝”的人。很多病人都对上帝有相同的认识和看法,提到上帝,他们就感到恐惧。当然,在人们的头脑中,“恶魔上帝”的观念并不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情形。我说过:在孩子的心目中,父母就像是神和上帝,父母处理事情的方式,就是宇宙间的至高法则。孩子对所谓神性的了解,往往来自父母的人性—父母充满爱心,悲天悯人,孩子们就会相信上帝充满爱心、普渡众生。这样,即便到了成年,在他们的心中,世界仍和童年时一样,充满爱和温暖。假如父母言而无信、眶眺必报,孩子成年后,就会感觉世界充满邪恶。从小得不到关心的孩子,长大后就会缺乏安全感,对世界和周围的人充满戒心和敌意。 我们的宗教和世界观,常常取决于童年经历的影响,这就构成宗教与现实的对立,也就是小宇宙和大宇宙的对立。在斯图尔特的心中,世界充斥着邪恶和凶险。童年时代,他必须谨慎而严格地遵循“家庭小宇宙”的法则,不然喉咙就会被上帝割断。他生活在近乎残暴的成年人的阴影之下。当然,并非所有成年人或父母,都像斯图尔特的父母那样不可理喻。在世界这个“大宇宙”中,有着不同的文化环境,也有着不同的孩子和父母。 要建立与现实相适应的宗教与世界观,我们必须不断学习,增进对世界的认识。我们必须突破自我界限,涉足更广阔的领域,修正我们的地图。斯图尔特的宗教和世界观,可能仅仅适用于他的家庭。在更加广阔的世界里,他的认知显然不切实际,也帮不上他的忙。尽管事业一帆风顺,他却生活在恐惧中,认为上帝随时会割断他的喉咙,这是典型的移情现象。许多成年人的宗教,其实正是移情的“产品”。 我们毕竟不是“超人”,我们无法超越自身文化、父母乃至童年经验的影响,我们只能依据狭窄的人生参照系来待人处事。人类世界充满矛盾,人们面对自己和他人,有着各种感受和观点,它们起源于过去的经验。人们很少想到,他们的经验不是“万灵药”,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他们对自己的世界观并没有通盘的、深人的认识。专门研究国际关系的心理学家布兰恩特•韦吉,对冷战时期的美苏关系深人研究,发现美国人和俄国人在对人性、社会、世界的理解上,存在着惊人的差异,这些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操纵着双方的交往和谈判,他们却浑然不觉。由此导致的结果是:美国人觉得俄国人怪里怪气,在谈判桌上的言行不可理喻,甚至可能心存歹毒,俄国人对美国人也有同样的反感。我们都熟知“盲人摸象”的寓言,其实我们就像寓言里去摸大象的瞎子,没人知道这个“怪物”真实、完整的面貌。我们一味坚持自己的“小宇宙观”,为此不惜与别人对抗,不惜把每一场争执扩大化,甚至将其演变成一场圣战。科学的宗教
心智的成熟,其实就是从小宇宙进人到大宇宙的历程,本书注重论述这段旅程的初级阶段。从本质上说,这一阶段,就是不断迈进的求知之路。只有学习和进步,才能摆脱昔日经验的限制。我们必须消化和吸收新的资讯,扩大我们的眼界,敢于涉足最新的领域。 本书的主旨之一,就是探讨增加认知、扩大视野的意义。我说过,爱的本质,其实是自我完善,而爱的风险之一,就是必须进人未知的领域。我们必须放弃落后的、陈旧的“自我”,把陈腐的、过时的认知踩到脚下,及时抛弃狭隘的人生观。但是,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似乎不做任何改变更符合我们的惰性。我们更容易保持现状,更愿意使用以“小宇宙”为基础的地图。我们不想让旧有观念遭受丝毫损伤。但是,这样无异于自掘坟墓,与心智的成熟之路背道而驰。我们应该对过去的信仰提出疑问,主动探索陌生领域,挑战某些久被视为真理的结论。只有怀疑和挑战,才能使我们走上神圣的自由之路。 为此,我们必须从科学起步,别无他途。我们应该逐步以科学的“宗教”,来代替父母的“宗教”,向小宇宙法则提出挑战。科学的宗教,旨在帮助我们从实际出发,采用现实的经验、历史的教训去认识世界,更新人生观、世界观。如果盲目信奉父母的宗教,我们可能不会有任何改观。最有活力、最适合我们的宗教,理应从我们对现实的经验和认识中产生。经由质疑、挑战、检验的宗教,才是属于我们的宗教,正如神学家艾伦•琼斯所说: 我们存在的一个问题是:几乎很少有人有独一无二的人生。我们的一切(包括我们的情感),似乎都是“二手的”。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只有依据二手材料,才能够让自身发挥作用。我可以信任一个内科医生、一个科学家、一个农民的话,我本来不想这样做,但我不得不这样做,他们提供的,可能是各自领域的核心知识,而对那些领域我一无所知。关于我的肾脏的状况、胆固醇的作用、饲养小鸡的经验……这些完全是二手的材料,我完全可以接受。但是,有关人类生存的意义、目的与死亡的问题,一切二手材料我都无法接受。我不可能依靠对“二手上帝”的“二手信任”来生活。我要想真正地活着,就必须拥有自己的语言,拥有独一无二的怀疑和挑战的意识。 我们有了自己的宗教,才能有成熟的心灵。完全沿袭父母的宗教,就会处处碰壁。那么,什么是“科学的宗教”呢?科学是复杂的世界观,它具备若干重要信条。所以,科学本身也是一种宗教,其重要信条包括:宇宙是真实的存在,我们可以对它进行观察,人类对宇宙的观察具有重要价值;宇宙的运行遵循若干规律,而且是可以预测的;人类易受偏见和迷信的误导,在解释宇宙时易犯错误;人类要形成世界观,理应具有足够的怀疑精神,理应接受科学方法的指导,由此总结出观察宇宙的经验。还有,除非经过亲身体验,否则,我们就不可以自以为无所不知。另外,科学方法的提炼,虽然来自实践经验,但我们仍不可相信单纯的经验,惟有多次重复实验而获得的经验,才是值得信任的“知识”。还需要补充一句:只有在相同情况下,其他人通过类似的经验,也能够得到一致的结论,这才是可靠的经验。 在上述信条中,关键字眼包括“真实”、“观察”、“知识”、“怀疑”、“经验”等等。科学是一种以怀疑为基础的宗教。为摆脱童年经验的“小宇宙”、文化教条的“小宇宙”、父母似是而非教导的“小宇宙”,我们必须怀疑自以为了解的一切。凭借科学的态度,我们才能把个人的“小宇宙”经验,转化为广大的“大宇宙”经验。我们必须信仰科学,迈开人生观和世界观的第一步。 许多病人在治疗之初,就告诉我:“我不相信宗教,我从来不去教堂。我不相信教会的训诫,也不相信父母的话。我不像父母那样对宗教过于虔诚。我大概永远与宗教无缘。”每当我质疑他们凭什么自认为与宗教无缘时,他们都很惊讶。“其实,你是有宗教信仰的。你的宗教博大精深,因为你崇拜真理。你坚信自己会不断进步。”我对他们说,“你的宗教所具有的力量,使你敢于承受一切痛苦、一切摆脱既往经验和迎接未来挑战的痛苦。能够接受治疗,本身就说明你重视进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宗教。我绝不认为你比父母缺乏虔诚,正相反,我甚至觉得和他们相比,你对宗教和上帝的信仰更具神性。你的信仰有着更高的境界,因为你具有质疑一切的勇气。” 对塑造世界观而言,科学能够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比其他任何宗教都更为进步。最好的证据之一,就是科学显著的国际性。在全世界范围内,它都具有稳固的“科学群体”,其规模要比基督教会更加庞大,而且更为团结,其他国际性团体都无法与它匹敌。各国科学家互相交流,他们的热情之大、能力之强,远远超出其他宗教人士。他们超越了自身文化的小宇宙,更加睿智和务实,也更加接近人类和世界的本质。 即便如此,他们对世界的认识也是有限的。拥有科学思维的人,能够对一切现象提出质疑,这远比单纯依靠盲目的信仰、迷信和教条,更有利于我们的进步。但是,我也相信,到目前为止,科学也只是踏出了实现心灵进化的第一步。大多数有科学思维的人,对于世界和上帝本质的认识,仍然是狭隘而有限的。就是和许多盲目继承父辈信仰的普通农民相比,科学界人士的见识也未必高明多少。在认识上帝本质这一问题上,科学家还面临诸多的困难。 具有怀疑一切的态度,我们就会意识到,笃信上帝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过分信仰上帝,容易使我们更加教条。而且,正是从教条主义中,曾产生过无数战争、宗教裁判所乃至各种迫害。在宗教盾牌的背后,曾隐藏着无数伪善的嘴脸。有的信徒假借信仰的名义,戴上“博爱”的面具,向同类挥舞屠刀。他们唯利是图、巧取豪夺,甚至禽兽不如。他们搞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宗教仪式,以及别有用心的“偶像崇拜”:六手六脚的女神、高踞宝座的男神、象神、虚神、诸神殿、家神,“三位一体”,“众神合一”。而我们看到的则是无知、迷信、教条和僵化,对上帝真正的信仰却少得可怜。这不由得使人想到:假如不相信上帝,也许我们会活得更好吧?无数事实证明,在相当多的情况下,上帝非但不是来生的期许,反而是今世的毒药。有时候,我们即便大胆预言,认为上帝是人类心灵的幻象—一种具有破坏性的幻象,似乎也是合理化。也许对于上帝的信仰,其实是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心理病态,必须设法救治才行。 信仰上帝,是否真是一种疾病呢?它是否是一种特殊的移情现象呢?是否源于我们过多地接受了父母的“小宇宙”观念,由此阻碍了我们去接纳“大宇宙”观念?或者说对于上帝的信仰,是否是原始而幼稚的思考方式?为寻求更高境界的认知和道德,我们是否必须敢于将“小宇宙”观念彻底舍弃?我们在因心理治疗而走向成熟的过程中,我们的宗教信仰会发生怎样的转变呢?为从科学的角度解决类似疑问,现实中的“临床数据”是必不可少的。
凯茜的故事
凯茜是我接待过的最胆小的病人。我清晰地记得初次见到她时的情形。当时我走进房间,她蹲坐在角落里,嘴里嘟嘟嚷嚷,就像是在做祷告。看到我出现在门口,她立刻瞪大眼睛, 目光充满恐惧。她尖声哭叫,缩成一团,背部紧贴着墙壁,似乎是想缩进墙壁里。我对她说:“凯西,我是心理医生,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你不用害怕。”随后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离她稍远的地方,静静地等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只是缩在墙角处。渐渐地,她的神态放松了些,随即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又自言自语地祷告起来。我问她是怎么了,她的声音含糊不清,“我就快要死了。”她没有中断祷告,也不想同我说话,嘴唇不停地蠢动,念念有词。大约每隔五分钟,她会因疲倦而停顿一下,咳嗽几声后,又继续祷告。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总在祷告的间隙偶尔回答我:“我就快要死了。”好像只要不断祷告,她可以既不休息,也不睡觉,就可以阻止死亡的来临。 凯茜的丈夫叫霍华德,是个年轻的警官,他向我讲述了凯茜的基本情况。凯茜22岁,他们结婚两年,婚姻正常,凯茜也没有任何心理异常症状。那天早晨,凯茜一切正常,还开车送丈夫去上班。两个小时后,霍华德的姐姐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去看凯茜时,发现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于是他们把凯茜送到医院。霍华德告诉我,凯茜最近几天,没有任何怪异的言行,不过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她很怕到公共场所去,霍华德甚至不得不替她进超级市场购物,让她独自坐在车里等候。凯茜也害怕孤单一人。结婚以来,凯茜一直有做祷告的习惯。她的家人是虔诚的教徒,她的母亲每周至少两次去做弥撒。奇怪的是,凯茜自从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去做过弥撒,霍华德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他注意到,凯茜经常独自祷告。“那么,凯茜的健康怎么样呢?”“非常好,她从没有住过院。”“她婚后采取过避孕措施吗?”“她经常吃避孕丸。”值得注意的是,大约一个月以前,凯茜曾告诉霍华德,她不准备再吃避孕丸了。她从报纸上了解到,避孕药品可能对健康有害,霍华德听后也不以为然。 我给凯茜开了大量镇静药,让她按时入睡。随后两天,她的病情没有多少起色,每天仍在祷告,念叨着说她很快就会死掉,此外什么也不肯说。显而易见,她有着某种强烈的恐惧感。到了第四天,我给她进行了静脉注射,说:“凯茜,我给你打的这一针,会使你很想睡觉。你不会真的睡过去,你也不会死掉。药效发作以后,你就会停止祷告。你会觉得很放松,愿意同我说话。现在我要求你告诉我,来医院的那天早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凯茜说。 “你送丈夫去上斑了,对吗?” “是。然后我就开车回家了。后来,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把丈夫送到单位,然后直接开车回家的吗?” 凯茜不再同我说话,又开始祷告起来。 “别念了凯茜。”我对她说:“你现在绝对是安全的,你可以放松下来。那天早晨,你在开车回家途中,发生了一件事,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走了另外一条路回家。” “什么路?” “我从比尔家门前经过,我走了那一条路。” “谁是比尔?” 凯茜又开始祷告。 “比尔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不过是在结婚以前。” “你还常想着比尔,对不对?” 凯茜突然哭了起来,“啊,上帝!我就快要死了!” “你那天见到比尔了吗?” “没有。” “不过你很想见到他。” “我快要死了。” “你认为自己想去见比尔,上帝就会惩罚你,对吗?” “是的。”凯茜又开始祷告。 我让她祷告了十分钟,而自己则在一旁,紧张地整理着思绪。 我对她说:“凯茜,你认为自己快死了,是你自以为了解上帝的想法。你对上帝的了解,都是来自别人的看法,但那大都是错误的。我也不是十分了解上帝,但我想,我知道的比你多,也比那些自以为了解上帝的人多。我每天都能接触到许多和你有同样想法的男人女人,他们都产生过背叛伴侣、与人私通的念头,有的还真的做了那种事。可他们都没有受到惩罚。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们都来找我看过病,后来也都变得乐观而开朗,没有任何心理压力。我想,你也同样会快乐起来。你一定会意识到,你根本就不是坏人。你会了解真相,知道上帝的想法。现在,你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时,你就不用害怕马上死去了。明天见到我,你就能和我自如地交谈了。我们可以谈谈上帝,也谈谈你自己。” 次日早晨,凯茜的情况有所好转,不过恐惧感并没有消除,她还是担心自己随时可能死去(尽管不再像以前那样肯定了)。她一点点地向我吐露心事。她高中三年级时,和霍华德有了性关系。霍华德要同她结婚,她马上答应下来。两周后,她去参加朋友的婚礼,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想结婚。极度的痛苦和懊丧,使她当场昏倒在地。后来她更加怀疑,自己也许不该草率结婚。她无法确认是否真的爱霍华德,不过,她毕竟同霍华德发生了关系,她以为只有通过婚姻,才能使这种关系合法化,不然,她的罪孽就会更大。在确认真的爱霍华德之前,她不想生育子女,并开始服用避孕丸。这样做,显然是天主教禁止的另一种“犯罪”行为。她不敢带着罪孽去面对耶稣,所以婚后甚至都不去做弥撒了。她喜欢同霍华德享受床榻之欢,可是,差不多从结婚当天起,霍华德对此就很冷淡了。他仍然关心凯茜,给她买各种礼物,而且似乎很疼爱她,甚至不让她外出工作。然而,凯茜一再恳求,他才答应同她做爱。凯茜的生活很单调,大约两周一次的性生活,成了她惟一的调剂。凯茜也从未想过离婚—那又将是一种难以饶恕的罪孽。 凯茜孤独难耐,居然有了与人私通的幻想,她希望借助祷告,驱除头脑的杂念。她每个小时都会抽出五分钟用于祷告,这遭到霍华德的嘲笑,于是凯茜决定,趁白天丈夫上班,独自在家里祷告。为弥补夜晚漏掉的祷告,她必须增加白天祷告的频率,每隔半小时就祷告一次,祷告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这并没有消除她的性幻想,反而使之变得更加强烈。她甚至到了每次外出,就会死死盯着别的男人发呆的程度。她开始害怕和霍华德一起外出。即使有霍华德陪伴,她也不希望置身于有男人的场合。她曾想过到教堂去做弥撒,不过她知道,到了教堂,却不向牧师“忏悔”她的性幻想,仍然是一种犯罪。无奈之下,她增加了祷告的时间和频率,还创造出一种特殊的祷告方式:将祷告词的字句进行缩读,甚至以个别字词代替整篇祷告。她整天念念有词,其实是在重复单个的音节或者词语。不久后,她就把这套方法演绎得更加熟练了,可以在五分钟内“念完”一干多遍祷告词。这种特殊的“祷告系统”,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她的性幻想。可是不久后,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她越来越渴望把性幻想付诸实施。她想给过去的男友比尔打电话,还想每天下午到酒吧里约会男人。想到真的有可能做出那种事,她感到极度恐惧。她停止服用避孕丸,希望借着对怀孕的恐惧,阻止自己做出越轨的事。一天下午,她甚至开始自慰,这让她更加紧张,在她看来,这可能是“最大的罪恶”。她洗了大半天冷水浴,以便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好不容易等到霍华德回家。但是第二天,一切却又依然如故。 那天早晨,凯茜终于难以自控。把霍华德送到警察局后,她直接把车开到比尔家门口。她坐在驾驶室,等着比尔出门,可一直不见动静。她下了车,身体倚靠在车前,还做出挑逗性的姿势。她默默祈祷:“求求你,让比尔看见我吧!让他看到我在这里等他吧!”还是没有人出门。“随便什么男人看见我都可以!不管是谁,只要愿意,我都会答应他的要求!我非要跟 别人上床不可。”“啊,上帝!我是个裱子,我是巴比伦的婚妇!上帝,你杀了我吧!我就快要死了!”她跳上汽车,飞快地开回家。她找了剃须刀刀片,想割开自己的手腕,最终还是放弃了。“上帝会帮助我,给我应有的惩罚。上帝最清楚我的罪孽,他会了断一切。”凯茜夜以继日地等待,“啊,上帝!我好害怕,求求你,快动手吧!我好害怕啊!”她不停地祷告,提心吊胆地等待死亡的到来,后来,就到了近乎精神失常的地步。 我用了好几个月,才了解到上面的情况。我的工作重心,主要是围绕其罪恶感的来源进行,比如,她为什么认为自慰是一种罪恶?是谁这样告诉她的?那人又凭什么说自慰是罪恶?与人私通的念头,为什么是一种罪恶?罪恶的要素究竟是什么?……在我的心目中,心理治疗是最诱人,也是最值得全身心投入的一种行业,但是,当医生不得不询问病人,询问其亲人和朋友,了解病人头脑观念的一切细节时,工作就会变得单调而乏味。比方说,凯茜对罪恶感自行提出质疑时,才开始透露其性幻想以及自慰带给她的诱惑。她甚至质疑整个天主教会的权威。跟教会对立当然不容易,她能够做到这一点,是来自我的鼓励和支持。她渐渐相信,我是为她着想,而非带她步人歧途。我们形成的“治疗同盟”关系,是让治疗获得成功不可或缺的要素。 以上大部分工作,都是在临床治疗的基础上进行的。那天,我给凯茜注射了巴比妥类催眠药,并同她做了深人交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出院回家了。又经过四个月的强化治疗,她才说出对罪恶感的想法:“我现在觉得,天主教会的那一套并不可靠。”凯茜产生这样的认识,说明对她的治疗进人了新阶段。 我让她思考这样的问题:她以前为什么对天主教会那样虔诚,几乎完全接受而没有丝毫怀疑?她为什么一直缺乏独立的思考?凯茜说:“我的母亲很早就提醒我,对天主教会不能有任何怀疑。”接下来,我们开始探讨凯茜和父母的关系。凯茜和父亲没有感情,父亲白天在外面工作,晚上回家就捧着啤酒瓶,在椅子上打瞌睡。只有星期五晚上例外—他那天晚上会在外面喝酒。家里是她母亲说了算,任何人都不能和母亲唱反调。她的母亲看上去温文尔雅,但是,她绝不允许凯茜和她顶撞。凯茜只能乖乖听她训话:“你不可以做那件事,亲爱的!好女孩可从不做那种事。”“你不应该穿那种鞋,正派女孩从不穿那种鞋。”“你是否愿意去做弥撒不是你说了算的,这是上帝的要求,你必须去。”在我的帮助下,凯茜逐渐意识到,在天主教会庞大权力的背后,隐藏着她母亲同样庞大的权力。在她母亲貌似温情地言传身教的背后,隐藏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与母亲冲突和对抗,对于凯茜是不可想象的事。 心理治疗难免出现意外。凯茜出院六个月后,在一个星期天早晨,霍华德给我打来电话,说凯茜又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不停地做起了祷告。在我的建议下,霍华德说服凯茜回到医院。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凯茜仍躲在角落里,浑身瑟缩。霍华德不明白,究竟什么原因使她病情发作。我把凯茜带进病房,说:“别再祷告了,凯茜。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告诉你,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凯茜。” 凯茜不停地喘着粗气。她在祷告过程中对我说:“给我吃那种让我说真话的药吧,这样我才能告诉你实情。” 我说:“不行,凯茜。这一次,你有足够的力量,你要靠自己努力才行。” 她突然哭了起来。然后她看着我,又恢复了祷告。从她的眼神中,我感觉得到,她是在生我的气,甚至有些怨恨我。 我对她说:“你是在生我的气。” 凯茜摇摇头,继续祷告。 “凯茜,我想得出十个以上的理由,证明你有可能生我的气,但是,你不说实话,我就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生气。你告诉我吧,我是不会介意的。” “我就快要死了!”她哭泣着说。 “不,你不会死的!凯茜,你不会因为生我的气而死去,我也不会因为你生气而杀死你。你有权生我的气。” 她仍然哭泣着说:“我的日子不长了,我的日子不长了。”这些话突然让我感觉有些怪,似乎能让我联想起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我只好再次重复一遍:“凯茜,我是爱你的,我不会因为你恨我而惩罚你。” 她便咽着说:“我恨的不是你。” 我突然想明白了:“我的日子不长了”—在地球上的日子不长了。“凯茜,你说的是不是圣经第五诫呢—孝敬父母,你在地球上的日子就可以长久;不孝敬父母,你就会很快死去?这就是你的心事,对不对?” 凯茜喃喃地说:“我恨她。”仿佛把这些可怕的字眼说出来,就能增加她的勇气,她突然大声说:“我恨她。我恨我的母亲。她从来不让我……从不让我成为我自己。她总是要我像她一样,她老在逼我……逼我……她从来不给我任何机会。” 对凯茜的治疗刚刚开始,前面的路依然障碍重重,她必须战胜困难,才能真正成为她自己。意识到母亲的控制带来的伤害,凯茜决心改变这一切。她需要建立自己的价值观,自行做出决定,这让她感到害怕。在通常情况下,由母亲替她打理生活,做出决定,才让她感到安全。按照母亲和教会的价值观行事,一切便简单得多。自行去寻找人生的方向,显然需要经受更多的痛苦。后来凯茜对我说:“其实我不想回到过去,但是有时候,我还是怀念过去。至少就某些方面来说,我可以不费多少力气,让一切变得简简单单。” 凯茜逐渐走向自立,而且鼓起勇气,跟霍华德讨论起他在性生活上没有带给自己满足感的问题。霍华德答应做出改善,却没有付出实际行动。凯茜开始施加压力,而霍华德益发焦虑,并且和我谈起这件事。我鼓励他另找一位心理医生,进行更有针对性的治疗时,他才说起埋在心底的同性恋倾向。原来,他是借着和凯茜结婚,来压抑自己潜在的问题。凯茜有着性感的身材,看上去也很迷人,霍华德便把她当作至高无上的“奖品”—与凯茜在一起,就证明他有男性的魅力。不过,他从未真心爱过她。他们正视了各自的情况以后,就平静地离了婚。 凯茜后来到一家大型服装店做售货员。此后,她在工作和生活中,面临各种选择和决定时,还经常同我探讨。她经受了磨炼,变得坚强而自信。她和男人约会,希望找到理想的伴侣,并且生育儿女。她在工作上也得心应手,始终心情愉快。我对她的治疗结束时,她已晋升为服装店经理助理。我不久前还听说,她转到了另一家规模更大的公司上班。如今,凯茜是个快乐的27岁的女郎,她不再到教堂做弥撒,也不再以天主教徒自居。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仍信仰上帝,不过她会明确地告诉你,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个问题对她无关紧要。 凯茜的病例,显示出宗教环境和心理疾病的密切关系。世界上,像凯茜这样的人成千上万,所以,我有时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感谢那些教会,有了它们,才让我们这些心理医生在职业上更有保障。”我说的教会,包括天主教会、浸信教会、路德教会、长老教会等等。 当然,教会不是造成凯茜神经官能症的根本原因。教会只不过是凯西的母亲大权独揽,建立不合理权威的工具罢了。母亲的颐指气使,父亲的不闻不问,才是凯茜得病的根本原因。即便如此,教会还是难逃其咎。在凯茜就读过的教会学校,神父从不鼓励凯茜发挥主观能动性,对教会的信条提出质疑并自行做出判断。对于教条可能产生的误导,以及教会规定的过分苛刻的要求,教会从来不做任何考查和纠正。凯茜信奉上帝、“十诫”和原罪的观念,她沿袭的宗教观和世界观,其实不符合实际需要。她不能自行提出质疑,也不懂得独立思考。教会根本不能帮助她结合自身情况,去建立适合的宗教观。教会只想让信徒们原封不动地继承上一代的宗教观念。这种情形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种普遍而典型的现象。 凯茜的病例如此常见,以致许多精神病学家和精神治疗医师把宗教视为“撒旦”,他们甚至认为宗教本身就是一种神经官能症—一种禁锢心灵的非理性观念。重视科学和理性的弗洛伊德也有类似看法,兼之他在现代精神病学界的先驱地位,更促使心理学界趋向于把宗教视为疾病。心理学家从现代科学出发,与古老的宗教迷信进行较量,给人类带来了很大的福音。所以他们必须耗费时间和精力,帮助病人摆脱落后而陈腐的宗教观念,使他们的心灵重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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