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子已经半年没回家了。
东子爸没了东子这个帮手,家里的寿衣店近三个月也关门了。
东子爸这仨月一直在找寻新学徒,村里村外。
东子妈半年来一直在收拾旧衣物,屋里屋外。东子爸有个怪毛病,要拿活人试新做出来的衣服,这也就吓走了不少新来的学徒。东子在家时,做的也是这个寿衣模特的工作,每次试着甚至不合身的寿衣。后来东子上学了,他在家里的这份活儿也渐渐成了同学们诟病的事儿。
东子妈心疼东子,却劝不了东子爸。这时的东子每次试寿衣都是极不情愿,随即而来的便是父亲的一顿打,东子妈求情便一起打。
东子妈疼孩子,有一次回到屋里为东子换上一身新衣服,一个转身,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揩了揩眼泪,又让妈妈再给他拿一身新衣服。妈妈拿,东子换。那晚东子爸守在店里,娘俩在不觉之中试了一个晚
上的衣服,小东子在重复换到不知多少遍的时候,躺在了衣柜里,睡着了,安心的像个小熊,守着也许并不甜的蜂蜜。
此后,在店里试寿衣,一脸泪水。回到家换新衣,拂干泪痕。
小小的东子热爱上了换新衣服,这是他每天唯一开心的时刻,像被松绑的向日葵,能抬起头吮吸本该属于自己的阳光。
之后东子背的书包比其他同学的要鼓很多:没有笔,没有书,衣服三四套。
时光寸步难行,却也到了高中生的年纪。每个课间换一次衣服,东子成了同学们眼里的怪人。
那一天,小暑,东子回家很早,书包空空,脸上看不出大热天走回家该有的模样。东子妈当时只是觉得不对劲,因为在店里,也就没多问。
这次东子主动穿上了父亲新做的寿衣,紫的出奇的衣色,令东子本不该发白的脸色,显得更白。东子爸像往常一样欣赏眼前的衣型,大大的袖口,露出一股已故人的寒气,令伏天该有的暑气淡了很多,东子就像身旁摆的纸活儿小人一样,任由父亲摆弄,东子妈手里糊着纸活儿,啪嗒的泪珠稀释了手边的浆糊。
东子睁大眼睛望着屋外,天边的太阳仿佛浸了油,周遭是朦胧的。东子妈在里堂整理东西,东子爸也去到屋里拿东西。
街道上,热浪冲打着紫衣少年的衣角,东子扯着裤边朝远处跑,东子爸放下东西要去追,东子妈拽住他不松手。夕照晚霞,渐褪渐红,一切的光照似乎都返送给了这个奔跑的少年。
夕阳终究被拽入了西山。
自那天起,东子就没回来过。东子妈去学校拿东子落下的衣服,同学们隔着门用笤帚递给东子妈,并不时做出捂嘴的动作。东子妈跪在地上收拾衣服,来往的老师们选择了绕开。东子妈走在东子每天走的路上,三五成群的同学走在后面的便指弄着,走在前面的便立马换了一个路径。热风似乎容易生出愠气,东子妈耳边不时听到终于不来了、这个瘟神的字眼。东子妈加快了脚步,想尽快逃离这压死人的六月热浪。
三九的冷风夹着雪渗进关门已有三个月的寿衣店,挂了近半年光景的白灯笼摇摇欲坠。整理衣服的东子妈蹭着地板去追一张刚被风吹走的发黄的纸,干干皱皱的纸张,像极了这位憔悴的母亲。东子爸打开门,爬上梯子摆正那要掉落的白灯笼,一个急北风吹过,梯子砸在头上,人趴在地上,东子妈将他拖进了门。
仅剩的知觉给了手指,指着不知名的东西。东子妈会意,拿完将递之时,没了气。
风雪一度涌进了屋里。
东子妈把白灯笼上面的奠字又描深了一些,亲朋邻居陆续也来了,给东子爸披上了半年没敢碰的那件紫色寿衣。
两日后,正是小寒,鹅毛大的雪花落在半年前才添过土的地上,在埋土的时候,东子妈扔进去了十来件东子爸往日做的寿衣。东子妈沁着泪,干裂的嘴念叨着:添福添寿,添福添寿,活人也拿寿衣添寿,入土也拿寿衣添福。
锨铲土入里,雪沉重入底,东子妈再也绷不住了,一把抱住身旁的墓碑,旁人都停住了手头的活儿,看着这一家三口。
东子妈还是被亲戚们带回家了。路上那张发黄的纸掉了出来,依稀看到几个字眼:病情书、长期抑郁、先天性心脏病﹣﹣亲戚们议论着这一家人,说东子爸不想让东子因为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走太早,总想拿寿衣给儿子添寿,可那毕竟是死人的福啊,哎!
这一路上,人们说个不停,说东子爸还想找个新学徒寻寻念想,还好没寻来,要不这福也得去下面享了。不住的雪塞进大开的口、鼻,腊月的天像极了人们的脸。
东子妈醒了。
东子妈收拾着旧衣物,屋里屋外。
东子和他爸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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