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是护士。
参加工作那年,我刚满20岁。那个冬天,我轮转到普通外科。到这科室第一天就被安排到特护大病房做护理。
特护病房里,住着一位枯瘦得像芦苇枝一样的中年女子。她躺在床上,面白如纸,没有任何表情。我想让她挪动一下身子,可是无论如何提示,却依然纹丝不动。我才知道,她虚弱到根本动弹不了哪怕一下。我看了一眼她的床单,边角脏了,于是,想替她换干净。
可是,掀开她的被子,刚扯了扯床单的一个角,我就愣住了,我是找了一个多大的麻烦啊!——她正陷在一汪粪水中!粪便正没有任何阻力,也没有任何声响地,欢畅地从她的肛门里流淌出来。很快,床单就湿了,透了,最后不得不淌向地板。
这是我完全不曾料想的局面。心里一发慌,转头就喊了起来:“家属在哪?”没有人回答。“家属呢?为什么没有人照顾她?”我简直发怒了。
“我是……”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男孩胆怯地靠过来,一会看着他的妈妈,一会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慌乱和无助。他非常想做点什么,但一双瘦又脏的手比划了半天,找不到任何头绪。想要搬动一下病人,又力所不及。“大人呢?”我一手卷着床单,一手撑起被子防止被粪便污染,急得冲孩子嚷。这孩子见我问,更急了,转脸指向门边:“出去一下……”“这时候还出去一下!”我都想要咆哮了。
正在这时候,特护室的门被顶开了。一个矮瘦的男人抱了一大堆毛边纸,冲了进来。可能因为赶得急,一脸汗。见我站在那里,有些意外,但立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将那满怀的毛边纸急急地一放,一把将女人连被子抱起,让我将床单换上。等一切停当,他忙忙地抢在我之前将那被粪便染遍的床单拎起去清洗,之后又拿了拖把拖地。
后来,我才从同事那里知道,这女人动不动腹泻不止,全是她男人要走床单被套自去更换整理,几乎不用护士插手。难怪他看到我站在床边时意外又愧疚的样子。
第二天,“芦苇枝”的病床前是一个年轻女子,说“芦苇枝”是她的嫂子。不过她照顾嫂子的动作非常保守,离病床远远地站着,只是她的话说得挺多的:“她和我哥是二婚,还带着她和前边男人生的儿子。结婚三个月不到,婚后三四天就得了胃大出血,住院开刀半个多月,花掉我哥一两万块;胃大出血好了没多久,现在她的肠子又出了什么毛病,住进来快一个月了,我哥这辈子光替她治病还有养她的儿子了……这下子我哥去借钱了,叫我来帮他照顾她……”
过了两天,那个矮瘦汉子就又来了,他的妹妹走了,女人仍然时常将粪便拉淌得满床都是,他仍然和那天一样,默然而娴熟地独自打理,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不见有任何不耐烦和厌恶表情。
一年后,我定岗在神经内科。那年的年三十,我上夜班。这样的日子,病房里只留有几位实在无法出院的患者。其中一位是患了散发性脑炎的中年女人。她的认知力和行动力都因病情而严重受损,叫她的名字不见反应,躺在病床上也不会自己翻身。
但在那天凌晨三点多,我巡视病房时,却差点吓得尖叫起来。因为在长长的沉寂的病房走廊里,我赫然看到一个人爬跪在病房外的地板上,两眼直勾勾地盯向茫茫夜色。走近一看,就是那个女患者!她手指甲缝里沾着泥,因为冷,僵着,脸蛋也冻得发紫!她怎么做到的?又到底为什么这么爬下来呢?她的小姑子说:“找她老公!我哥昨天回家去了,回家拿点吃的来。她病了这么久,什么都认不清,但会认她老公!”
她老公我知道,是个乡村男人,长得又瘦又小。照顾老婆,事情总是做得糙,但是很认真。有一次我还和他聊了会,问他:“你老婆住了多久院了?”他摸摸脑袋:“忘记了,可能有小半年了!”“花了多少钱?”“不知道,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还治下去?”“那能不治?总是我老婆!就是我家真是没东西卖了,唉!要是田地可以卖钱就好了!”
这两个女人最后病情如何我全然忘记,但只要同别人说起男人的担当责任这类的话题,我第一个就会想起这两个矮瘦的乡村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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