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丝

（一）

 “新型X-5第三次正面碰撞试验，受试者Adam-0017。一切准备就绪。Adam-0017，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

 “北京时间十三时二十四分，第三次碰撞试验开始。旧型V-4，预测碰撞时速为120迈，碰撞将发生在三秒之后。”

 我在心里默数三秒。

 一。

 看着眼前疾驰而来的汽车，熟悉的疼痛感就要再次降临在这副刀枪不入的躯壳上。

 二。

 刀枪不入吗？

 三。

 时间怎么会这么慢？仿佛定格在这一秒，炙热的气息躁动在无声的空间里。片刻的放空是为了容纳更强的暴风骤雨。

 撞击产生轰隆的巨响在空旷的封闭空间里回响。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将我湮没。

 “Adam-0017,汇报汽车损毁情况。”

 “汽车前保、前保骨架、两侧翼子板、冷凝器、水箱、车灯、发动机以及前轮内衬均有不同程度损坏。挡风玻璃碎裂。”

 “没有具体数值？”

 “具体损坏程度需要人工自行评定。”我听见对方轻嗤一声，忍着疼痛补了一句，“Adam系列只是为模拟驾驶员将受到的伤害而制造的，并未安装能够精准地评估汽车所受损坏的系统。”

 对方沉默了片刻，嘀咕道：“真不知道还需要这些老科技有何用。”

 其实他是知道的，Adam系列人偶除了采用计算机3D建模打造，能够极高地还原驾驶员遭遇车祸时的所受伤害外，全身上下安装了三百余个疼痛感应器，还有一整套的痛感系统，能够精准地反馈所遭受的创伤，以便为技术人员提供更多的关于改进方面的信息。

 “汇报自身损坏情况。”

 “安全气囊未能顺利弹出，头部遭受撞击，颈部损伤严重，有七根肋骨折断。伤势足以致命，当场死亡率为92%。安全系数未达标。”

 对方轻叹一声，似是惋惜，又似是嫌弃。“我会通知修护人员。”说完，对面便没声了。

 他说会通知修护人员，可没有说多久通知，三次试验均未达标，想必他也累得够呛，将气撒在我身上也是无可厚非的事。谁让我是人偶呢，我没有感情，只有痛觉。

 我蜷缩在变形的车厢里，一直等到十九时三十六分，修护人员才赶来，一面抱怨着过了上班时间还让他过来“收尸”，一面让两个壮汉粗暴地将我架上车，一路开回了“全球人偶制造联盟”总部。

 一路上我就像个牵丝木偶一般，任人摆弄。

 不，我本就是个人偶。只是一般情况下不需要牵丝也能自己动。

 或许这没什么区别。

（二）

 在我系统休眠的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个“梦”。其实这不科学，既然系统都休眠了，那我也应该处于无意识状态才对，可我真的想起了一些事，让我姑且称它为“梦”吧。

 我梦见了我的前辈们，他们和我一样是Adam系列的（我是这个系列的最后一名成员，在我制造完成之后，Adam系列便因为造价高昂和技术比不上新研发的人偶而停止生产了）。我梦到他们每次碰撞试验后因疼痛而扭曲的脸，那时候我总是禁不住想这张脸的原主人如果遭遇车祸，会是这样的表情吗？

 他们最终都不出意料地在不断的碰撞试验中报废，成了一堆昂贵的垃圾。只有我像小强一般顽强而卑微地剩下来。

 不过，那也将会是我最终的归宿。

 如果我是一个人的话，是不是应该感到不甘心呢？就好像在命运的迷宫里兜兜转转，想要走出去，一直走到垂垂老矣，走到白发苍苍，走到生命的尽头才被告知这个迷宫根本没有出口时，那般的不甘心。

 可我是个牵丝人偶，哪有什么不甘心？

（三）

 今天，人偶制造联盟又接下了一项碰撞试验项目，对方点名需要最后的Adam系列人偶。

 我被带到又一个“车祸现场”，看着他们穿梭忙碌。我四下打量着，一辆轿车牵引住了我的视线，火红色的流线型车身好似一只大张着翅膀的凤凰。它就是今天试验用的轿车。这样漂亮的外表也终究难逃变成一堆废铁的命运，不禁有些可惜。

 不过据说凤凰可以涅槃重生，它的“死亡”只是暂时的，至少还有千千万万只凤凰因此而“浴火重生”。

 正当我杵在一边魂飞天外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提醒我，我才发现周围的人员统统撤退了，一切准备就绪。

 我坐进试验的汽车，等待指令。

 “KARMA-17第一次尾部撞击测试，受试者Adam-0017。一切准备就绪。北京时间九时九分，试验将于十秒后开始。十、九、八……”

 对面的声音倒数着，我坐在车里等待着将如期而至的疼痛，忽然想到了身下这辆车，它是否也知道十来秒后将会发生的撞击？如果知道，它又会做何感想？会害怕吗？还是和我一样，不情愿，却又无法违抗？

 “试验开始。预测撞击时速137迈，碰撞将发生在五秒后。”

 五秒？会很漫长吧。怎么个漫长法？比如说，像是度过了好几个世纪之类的。

 可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漫长。猛烈的撞击如期而至，但由于安全气囊和安全带的保护，我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

 “Adam-0017，汇报自身损坏状况。”

 “除颈部轻微损伤外，其余部位无明显损坏。安全系数优。”

 “汽车损坏情况呢？”

 “无具体分析数据。”

 对方沉默了片刻，重新开口问道：“能否自行离开出事车辆？”

 “能。”就在我准备开门下车时，一阵热浪从后方汹涌而来,“油箱损坏，汽车尾部着火，火势蔓延迅速。”

 “你赶快出来。”对方的声音有些焦急，不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而是担心我如果出现什么重大的损伤，他们公司将要赔偿人偶制造联盟一大笔维修费用。

 我本应该立即脱离汽车的，可是我犹豫。

 究竟为什么犹豫，其实我也不清楚。就好像车门外围着一群饿狼，只要一下车，就只有葬身狼肚的命。

 我不想出去。

 “Adam-0017，我命令你马上脱离着火车辆。”对方的声音愈加焦急了，还带着几丝愤怒。

 我没有回答，索性装作没听见地端坐在车内，等着蔓延的火势将我吞没，炙热的火焰灼烧着我每一寸肌肤。

 凤凰不就该浴火重生吗？

（四）

 “损坏过于严重，维修费用比重新制造的费用还要高，已无修复的价值……”这是我最后听到的话，然后我被弃置在了垃圾场。

 我静静地躺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上，感觉到浑身轻松。

 束缚我的丝线尽数被火烧断了。

 我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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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雨从高高的云层滴落下来，一滴、两滴……雨势渐渐大了。可再大的雨也不能浇灭凤凰的火焰，他要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