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钥匙

   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的开头写到：

    我很难发好第一个字音，这第一个字音仿佛是带我的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门扉和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从不曾顺利地将门扉打开过。一般人通过自有操纵语言，可以敞开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的门扉，使他通风良好，可是我也办不到。我这把钥匙完全的生锈了。

      其实是作为第一人称的主人公对自己的性格的简单的描述，但是我却忍不住摘抄了下来。健步如飞的人不会想过瘸子的艰难，一个体形健美的人不太会知道胖子的抑郁吧。一个每天走进办公室面对很多同事，生活在工作会议、饭后闲聊、家人聚会中的人一般都不会体会到每天只是和一个不太会言语表达的孩子交流的窘迫吧，真的是窘迫啊，窘迫到走到马路上都无端渴求向我走来的陌生人和我说句话，窘迫到我每周必定到十字路口的二手书店里找店家聊一些中美文化差异、日本人的局促和墨西哥人容易衰老之类的话题。我也喜欢坐地铁的时候和陌生人攀谈，但是一般情况下，淘气的孩子总是会打断我的话题。可是无论在多少种情况下，我都在说英文，英文是我的隔膜，不太像是三岛由纪夫的那把生锈的钥匙，倒像是一直都没有被打磨好的钥匙，唔，怎么说呢，看起来像是把钥匙，有的时候开得出门，有的时候却总是被锁在门外面。哝，点一种不太熟悉的食物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被关在了玻璃门的外面，年轻的男性服务员一脸茫然的看着我，我觉得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所以在纽约那么久了，去吃的食物永远只有那几种。

旧照相机快门几乎坏了，用得心烦。托人回国给我带了一个富士相机，天气晴好，我就出门带着孩子去拍照；有的时候孩子睡着了，我就坐在床上贴着他温暖的身体看书或者电影。我的照片、看的书和看的电影越来越趋于温和：喜欢拍艳阳下的城市，不会在洇湿的日子里出门；不喜欢看泼辣艰涩的书籍，反而在三十岁的当口看起童话来了，今年看的都是旧书，买了二手的英语版《小王子》、《纳尼亚传奇》和《霍比特人》，最近还开始看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在家里的时候我坐在孩子边上对孩子念《小王子》，念到airplane的时候，两岁多的儿子会大喊起来：airplane! airplane! 唔，他是知道飞机怎么说的；电影也是，《荒野猎人》和《八恶人》这类带着血腥味道的电影，周末晚上我跟着丈夫一起看，一看开头就放弃去厨房间准备早上的纸杯蛋糕了。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总是看那些哀伤而绝望的电影和诗歌啊，可是我现在却变得脆弱而无力接受了。我把这些过程当做“制作钥匙”的重要步骤，谨慎的履行着。

到底是想要一把什么样的钥匙呢？

我快三十岁了，可是却几乎没有事业这一说，在美国零散的做过服务生、清洁工以及前台小姐，在国内的时候呢，从事的是令人绝望的销售人员，和人兜售公司的留学服务，每次面对陌生人我都会莫名的产生绝望的情绪，我总是坐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的嘴唇碰触杯子喝下一大杯水，喉结生发咕嘟咕嘟的声响，我发现我真的没有什么坚信的价值向人推销。所以我也没有过分的想过职业选择这一件事情，反而是服务生这个工作我觉得做得有意思，我常常和人攀谈，和他们说我初到美国发生的各种误会甚至笑话，他们谨慎的纠正这我的发音努力的听懂我说的每一句艰涩的话语，我穿着洗的发白的黑衬衫望向每一个坐在餐馆里的人，把他们的故事都记录在本子上，甚至拿给孩子画画的蜡笔给他们画像。所以可能我是个不太能关注金钱的人，有一份还算丰厚的工作的丈夫，好像也不是我刻意去找的，从窄小的中部半地下室的小公寓搬到纽约来生活就好像是被命运推动的，除了喜好出门旅行以外，我大部分时间都找不到太多理由花大笔的钱。所以我必定是没有动力出门去赚钱的，我经常闲散的和儿子睡到接近正午，然后下午出门去博物馆看恐龙或者动物标本。

所以说我打磨了钥匙为了去看动物标本也不无道理，我对各种动物的名称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曾经学习化学的先生。所以那些忙得跳脚的姑娘总是在社交网络看着我的照片和我说，你怎么又去博物馆看动物标本了，真是活得轻巧！活得轻巧？是我想要的生活情境吗？贪睡加上贪玩，每日只是和食物以及炊火打着交道，把脏衣篮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面，然后再拿出来晾晒而已。偷懒的时候放卡通片给儿子看一个多小时，自己坐在餐桌边上看着书，半夜偷偷爬起来和朋友闲聊或者蜷缩在沙发上看一部艰涩难懂的影片或者说庸俗乏味的肥皂剧，啊，我的生活的确可以用“轻巧”来形容啊！我知道总是会有人给我灌下鸡汤指着我的鼻子说：“哝，你这样封闭的生活不行啊！你这样人生算什么？你得出去工作啊！年轻人不应该把时间放在拼搏上面吗！”可能我天生充满了钝感力，我对这样的评价不置可否。哎，你们这些奋斗着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无端给一个家庭主妇增加心理负担。

所以一想到回到中国去我都是头疼的，买机票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付钱，回国之前就在反复做好心理建设，时时刻刻都在憋住自己不要面露尴尬的表情。最后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住在纽约，除了一美金就可以看得到的动物标本以外，我喜欢没有人评论我人生选择的坦然。我还在持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充实我的精神：学习摄影、阅读小说、旅行以及通过电影来体验各种各样未知的人生状态。我自己一直想要制作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不一定能开启全世界，但至少能开启一个桃木做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生活的相片、孩子的乳牙、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看书做的摘抄以及一些没有成文的句子。嘘，还有你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