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天已全黑了,梅清和几乎是弓着腰背,深一脚浅一脚地挨进屋里,一个老仆走上来取下他的大氅,望望他紧皱的眉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回来没坐车吗?”
梅清和眼下没法回答他,他疼得几乎站不稳了,老仆见状忙撑着他的半边身子,将他往内室的软榻上带。“您腰上有伤,怎么受得住这样疾走呢?”
将他安置在塌上,老仆很快取来他常用的暖炉和药膏,梅清和歪着身子趴着不让腰部受力,心中叫苦,他向来不能忍痛,腰上的旧伤是七年前落下的,时不时的钻心刺骨,让他几乎相信这是他命定的惩罚,即使零落到天涯海角也不肯放过他,让他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日重一日地佝偻苍老。
无法不嫌恶厌弃自己,尤其是看到玉凝挺拔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时,梅清和总要咬牙切齿地与自己纠缠一番才能尽量坦然地面对他,他痛苦地消受着这种巨大的差距,在外人看来却仿佛一种骄矜,怎么,还不能放下那所谓的贵族身份吗?
老仆将搓热的双手放在他僵直冰凉的腰板上,慢慢为他揉搓开那味道刺鼻的药油,他忍不住发出痛呼,又像某种小兽的呜咽,被一种安慰的力道如午后的海浪般抚慰着,直让他流下眼泪来。
“很疼吗,先生?”
“啊……不,谢谢忠伯……我好多了…啊…好多了。”
“这药还算管用。”老人一边说着,一边调整着手下的力道,梅清和虚弱而满足地叹喟着,腰上的那股暖意渐渐的延展至周身,困意朦胧,按摩之后的腰被软枕轻轻托起,身上狐裘轻暖,袅袅上升的沉水香将药气静静地蒸腾挥散,梅清和放松下来,任由睡梦掠去自己脆弱的精神。
日暮时分或许并不是适合睡觉的时候,然而近来他夜间的睡眠也少,不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睡的问题。不能睡却也不能无梦,于是镇日里压抑克制的思绪入夜便不管不顾地冒出来,无法入睡的结果是更坏的精神与身体,梅清和无法不悲观地想到一些哀痛大于死的事,比如直视自己的软弱。
但是现在他安然地睡着了,眉目舒展,显得年轻而疏朗,醒来后还会感到安然和快乐,这就是一场好睡,如果再想到明日玉凝要去郊外狩猎,不会再派人传自己入府,梅清和会更加自在快乐。他现在所有的快乐,无一不来自于自欺欺人的侥幸,假装甘之如饴,然而梦醒是迟早的事。
晚膳时分,玉凝的府中总是很热闹,玉凝在这个年纪,和其他的世家公子一样身边总有三三两两的门人友伴,很少有清冷孤独的时候,玉凝自己也是格外害怕孤独寂寞的性子。
今天同他一起用膳的是玉之尧和之琳两兄弟,亲族中同样年轻俊朗的子弟。之尧和玉凝同岁,之琳比玉凝小两岁,他们自小就同在宫学中修习,闲时一起戏耍,各自开府后也常走动。玉凝仗着自己早之尧一月出生,时常迫他叫自己兄长,但其实之尧矜贵持重,待人又宽和,年纪尚小在家族中已有盛名,也是未来最有希望的公国继承者。
之尧一副苦口婆心劝说玉凝不要趁年下宫府诸事繁忙的当口出去狩猎的样子,落在玉凝和之琳的眼里,不过是一种欲扬先抑的默许,玉凝漫不经心地笑道:“之尧明日不如与我们同去,公务就交给谋士们处理就好了呀。”一边说着,一边贴心地向之尧面前的碟子布菜。
之琳似乎有些不安地望了哥哥一眼,之尧轻哼一声道:“我倒不像你这样清闲,还有一个无所不晓的好先生。”玉凝微眯着眼睛轻呷了一口清酒道:“你是说梅清和?”
更有哪个?就连宫中都听闻凝公子身边有一个芝兰玉树的谋士,说是外邦人,无功无名却被尊贵的公子拜为坐上师,出入伴驾不说,多少后来的有识之士想要投奔亦被拦了去,谁知道这个梅先生向玉凝灌了什么迷魂汤。
玉凝面色如常,胃口也很好的样子,之尧等了一会儿,见他并无愠色,却也暂缓了问道:“怎么今日不见梅先生?”
却见玉凝面色蓦地一沉,却只淡淡道:“下午来过了,晚上要收拾些明日狩猎用的行头,就不留他了。”之琳似是想到了什么,问到:“梅先生回去,谁来照顾他的起居呢?”
“自然是有管家仆从的,他虽没有正式官衔,到底是府里的人,哪有这么寒酸?”之尧仿佛在替玉凝回答着,玉凝想,之尧真是操心公务得紧,居然第一时间想到官衔这样的东西, 虚名么?这才是真正的实在,玉凝不禁想到今日梅清和对他说过的话,梅清和看不得自己不思进取,但他也只能给出建议,并不能替自己决断。
只有将来继承公国,真正手握权柄,才能做一切想做之事。摆在玉凝眼前的,一直都是一条现实的道路。梅清和便是清醒于此,才对自己这样锲而不舍地耳提面命。到时的自己会给梅清和什么职位呢?梅清和在自己身边忠诚不倦的这许多年,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拜官扬名吗?
只是为了这样吗?玉凝不由得看向玉之尧,比起自己,他是更加合适的继承人选,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而我只是不愿与之尧争斗。
不愿争,并非不能争,只是眼下不愿争,“如果是梅清和要我做王,我也许会答应了。”为了梅清和,去做不愿做的事,这多像一个得胜者虚伪的托辞。玉凝在心里笑自己,一边向玉之尧道:“我府上虽然寒酸,一个人还是养得起的,何必非要什么官衔,他不是照样锦衣玉食么?”
“兄长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赌气呀?”玉之尧笑道,他每与玉凝戏谑时,便会阴阳怪气唤他兄长,又道:“梅先生这么个清绝的人物跟了你,真不知是福是祸,我劝你早日收了顽劣的心,把对梅先生的心多用在侍奉君上上,才是正道。”
玉凝知他又来揶揄自己,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忽而问到:“你上次入宫,君上贵体如何?”
“你弄的药方想必很有些用,君上气色好多了。”提起君上,之尧的神情总是无比崇敬与虔诚,玉凝点点头,心里暗松一口气,他对君上说是从云游名医处得来的方子,其实又是出自梅清和,他不敢宣扬此事,或许是怕君上愈后行赏,要将梅清和一并讨了去,那怎么能行?
想到这儿,玉凝不免叹了口气,梅清和确有十八般技艺在身,连针砭药石这样的学问也是手到擒来,却是救不了自己身上的伤病。玉凝见过梅清和腰痛发作时,蹒跚如老者那样挪动,面容惨白狰狞,甚至痛呼出声,严重时累月卧床不能动弹,直希望能代他受苦,也许是因为梅清和在病中格外脆弱,对自己也多有依赖纵容,这是在平日里清冷持重的他身上所看不到的。
七年过去了,每到这样的时刻,玉凝都觉得自己像初见时那样爱慕迷恋着梅清和,甚至是更加爱他,无法不爱他,他会在他偶尔睡着时,一声声唤他“卿卿”,直到朦胧着唤醒那方泉水,叮咚作响地,温柔地唤他“小凝”。
这样纯然清澈的时分,再多什么都让玉凝觉得可鄙,他知道梅清和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当他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澄明坦然,宛若神祇。
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溫。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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