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读红楼|龄官画蔷，是爱情的味道

文|芳梅儿
图源|网络

嬉读红楼|龄官画蔷，是爱情的味道

前文写了两情相悦的芸红，接下来，想写写龄官与贾蔷。

红玉与黛玉相关，其实，龄官更与黛玉相关。

不仅是龄同林，不仅是龄官扮上后，比晴雯更像黛玉。而是她就是另一个敏感深情的黛玉。

01

龄蔷第一次见面时是什么情形呢？

我想，也会有互相惊为天人的感觉吧。

贾蔷是一个美男子。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怎么个俊俏法？刘姥姥眼中的贾蓉是“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而贾蔷比他还风流俊俏，可能比宝玉差不了多少了。

龄官呢？是一个美少女。还是一个象黛玉的美少女。凤姐说她“扮上去活象一个人”，宝钗心里知道，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知道，亦不敢说。只有心无城府大大咧咧的湘云冲口而出“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众人听了留神细看，都说果然不错。

那到底是怎么的像呢？宝玉眼中褪去扮相的龄官是这样的：“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你看，红玉是名字象黛玉；晴雯是眉眼象黛玉，生病的时候尤象；龄官是扮上象黛玉，自然状态时的神韵气质更象。

一个是名似，一个是形似，一个是神似。

这样的美人儿，总是会格外惹人爱怜。贾母就尤其喜欢其中的一个小旦和一个小丑。小旦就是龄官，小丑就是小花面荳官。龄官象黛玉，而荳官，后来是跟了宝琴做丫鬟。

所以，贾母为何后来会如此宠宝琴？曹公早在很早以前就埋下了伏笔，的确是“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啊。再次概叹！

言归正传。龄蔷第一次见面，贾蔷已经成年，龄官不过十一岁。但是在古代，年龄并不是大问题。因为此时黛玉也不过十二岁，都已经情窦初开，被她们的妙词警芳心了。

何况，唱戏的女孩子更早熟，早已从戏曲里懂得了成人世界的所有悲欢离合，爱恨痴缠。

我总是忍不住猜测，那让黛玉无意间在梨香院墙角听到而“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的婉转缠绵的唱词，正是龄官所唱。只有她，会把自己真正当成剧中人。

一个是翩翩美男子，一个是娉婷美少女，会不会一见钟情？

曹公却不明写。已经写过宝黛的似曾相识，也写了芸红的一见留心，此处以不写见写，读者自行脑补电光石火，一眼万年。

但无论如何，绝不会互相看不顺眼。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不过是久别重逢。

02

何况，贾蔷是龄官的直接上司，是大观园戏班的总管。即使没有一见钟情，日日相见，也会有日久生情的基础。

大观园修建之初，贾珍命贾蔷下姑苏割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贾琏曾质疑他的能力，是凤姐循私帮腔促成此事。

贾琏当然是可以质疑的。因为贾蔷本来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他是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双亡，从小跟着贾珍过活，跟贾蓉关系极好。想想贾珍贾蓉靡乱的生活，贾蔷跟着他们能学些什么好？所以他虽然外相俊美内性聪明，却不好好学习，只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何曾正经办过正事。

但不承想，这一次办差，改变了贾蔷的后半生。

他竟然变成了一个暖男。

元妃归省时，元妃如贾母一般，第一眼相中了龄官，一演完就赐糕点，并让她再作两出戏，随意作，不受拘束。贾蔷作为领头的，自然有权选两出命龄官做，所以选了《游园》《惊梦》。但我们的龄官是有个性的人，说此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做《相约》《相骂》。贾蔷竟扭她不过，只得依他作了。

完全不是传说中恶霸一样的戏班子班主的做派呀。

这里插一句题外话，《游园》《惊梦》真的不是她的本角之戏？那为什么贾蔷还安排她唱？第三十六回，宝玉忽然想起巜牡丹亭》来，又听闻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得好，便想请她唱巜袅晴丝》，不正是巜惊梦》里的吗？而她是唱得最好的，所以贾蔷才会安排她唱呢。正是她的本角之戏也。

再有，元妃是贾母一手调教，她的审美与贾母高度一致，所以第一眼能看到最美的龄官，就象第一眼元妃也一定会看上黛玉。后面她为何会舍黛玉选宝钗？是理性非感性也。这一次省亲，元妃是感性大于理性的。

贾蔷的暖男表现在第三十六回体现得更淋漓尽致。因为想讨龄官开心，所以他买了雀儿来逗她，却没想到反惹得龄官更不开心，他吓得慌的不行，赌身立誓，赶忙就把雀儿放生了，连笼子也拆了。饶是这样，龄官还哭着娇嗔着怪他。

嬉读红楼|龄官画蔷，是爱情的味道

每次看这一段，我都仿佛看见又一个宝玉，被又一个黛玉口是心非的责怪着，支配着，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宝玉曾对黛玉说：“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

这一句同样适用于贾蔷吧。他看着她梨花带雨，怯怯弱弱，只怕整个心都被揉成了一团，五脏六腑都在疼。

这一句话，我认为是红楼里最动听最深情最让人肝肠寸断的情话。

03

但他曾经，是一个跟贾珍贾蓉厮混的人，是贾珍担心各种流言影响到自己才放他出来自立门户的孤儿，是焦大嘴里“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里疑似的小叔子，是帮凤姐整治贾瑞导致贾瑞致死的帮凶之一，是那个深谙权势懂得潜规则的世俗之人。

可是，在龄官面前，他撕掉了一切标签，只是一个一心想让她开心唯她是从以她的悲喜为悲喜的恋爱中的小男生。

爱情的力量可真是大。它竟会让一个复杂的人，变得单纯。

曹公到底有多喜欢“二”。他自己是二爷，贾芸是二爷，而贾蔷，也是二爷。

宝二爷从龄官那里情悟，懂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而蔷二爷，更是眼里心里只有龄官，再顾不得别的。

龄官呢，她从来要做的，只是她自己。她满心渴盼的，是自由和爱。

她生得美，戏唱得好，有傲骨，不附和，不攀附，不讨好。哪怕是面对贵妃，她也恃宠而骄。在喜欢的人面前，想唱什么就唱什么。脑补贾蔷拿她没办法，她得逞后可爱的小模样，一定是让贾蔷又恨又爱吧，恰如宝玉拿黛玉没法，“又是咬牙，又是笑”。

她也不仅仅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撒娇才显示自己有个性，她是真的有个性，是真的傲骄任性，凤凰宝玉又如何，宝官玉官见到了忙让坐，而龄官呢，“文风不动”。叫唱曲？“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弱水三千，她自有她那一瓢。别的，就算是众星捧月的宝玉，也不过是她眼中的“臭男人”，要躲避开去。仿佛黛玉见到北静王的鹡鸰串珠，掷而不取。

她不满意自己的命运。她控诉贾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大观园是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来的地方，比如柳五儿，她父母想尽办法想弄她进来当个差，而龄官，只把它当作牢坑。与元妃形容宫里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多么的异曲同工。她们有多么渴望自由。

戏子在当时，虽然很受达官显贵追捧，但到底是地位低下，她是被买进来的，并不是真心想学这个。她天赋好，是唱得最好的，连元妃也让“好生教习，不可为难她”。若她多多钻研，成为名角指日可待。可她并不以此为要，她无心于这份职业。她称它为“劳什子”。

但命运不由她自己做主。所以她嗔怪贾蔷：“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让人想起黛玉也曾怪宝玉“你们拿我取笑—拿我比戏子取笑”。她们一样敏感。她不是真责怪他，只是感怀自己的身世，悲泣自己的境遇。

她看上去在无理取闹，只顾自己的感受，抹杀了他的真意。却其实，她满心里是对他浓浓的爱和关心，哪怕自己身体更病，也不愿意大毒日头晒着了他。

这一场戏，迂回曲折，柔肠百结，戏里只有他和她，他们是彼此的主角。看戏的宝玉看痴了，读戏的读者唯有点头赞叹。她终于用真心唱了一出真戏，再不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她是在自己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这泪里，是一颗爱着的心。爱自己，也爱他。

她享受着爱，享受着宠，但却是清醒得厉害。她知道外面那一方天空，是她无法企及的远方，她唯有在有限的时日里，好好抓住爱。

恰如黛玉，被贾母宠着爱着，被宝玉宠着爱着，但她却深知，明媚鲜妍能几时？她唯有与宝玉站上同一高度，她才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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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她们注定是痴儿。

曹公赋予红玉是“痴女儿遗帕惹相思”，龄官是“龄官画蔷痴及局外”，而黛玉，是“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她们的痴，都是为情，为命运，为自由。

心的自由，灵魂的自由。爱的自由。

龄官的痴，在第三十回，在大观园的蔷薇花架下，“赤日当空，树荫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她一边哽噎流泪，一边用簪子在地上一直一画一勾的画着，却是反复写着一个“蔷”字。写完一个又一个，竟写了几千个。

这是要有多爱这个人，才会将他的名字写上这么多遍？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象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写至此，年少时耳熟能详的这首歌忽然就从嘴里哼出来。嗯，很应景。

为你，千千万万遍。

她痴痴的画，连偷看的宝玉也看痴了。心想，外面既是这个形影，心里不知怎么煎熬。

是啊，要怎样蚀骨的相思，才会化成这不由自主饱含深情的一笔一画。那个名字，早已刻在了心里，心里已装不下，才会在这寂静无人的地方，肆意的洒落出来。

她小小的心啊，有煎熬，有欢欣。写他的名字，是煎熬，更是享受。她的生命里，此时此地此情，唯有他。她沉浸在这无边的相思里，忘记了周遭，忘记了自己。既使大雨倾盆而至，冲刷掉了她写下的名字，那又怎样，那名字，早已融入她的血液里。

她用她的痴，成就了大观园里又一经典画面。龄官画蔷，可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迎着穿花、晴雯撕扇、香菱学诗比肩。

她是大观园里又一朵美丽的花，耀眼，又娇弱忧伤，宛如昙花一现。是又一个高贵的灵魂，倔强，虽爱得卑微，却是光芒万丈。

她为爱而痴，为爱而病，为爱咯血。爱情，是她生命的全部，左右她的一切情绪，一颦一笑。恰如黛玉，只为爱而活，为爱呕心沥血，痴越深病越重。黛玉泪尽而亡，咯血而死，那龄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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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回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一如芸红陡然失去音信，龄蔷也消失了他们的踪迹。

宝玉情悟识了分定后，宝黛便再不会为情感烦恼，他们快快乐乐的写诗作赋，日子过得别提多惬意了。其实，芸红的主旨是引出宝玉送黛玉手帕，龄蔷的主旨也不过是点化宝玉情定黛玉一人？

他们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便功成身退，过自己的人生去了。

龄蔷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

贾蔷在接下来的宁府除夕祭祀人员名单里没有出现，倒是提了贾芸，说在凤姐手下办事故有出席。再然后是贾敬殡天，尤氏安排一系列做事的人名里没有贾蔷。按理说，此时戏班子已解散，贾蔷已无事可做，他又是宁府之人，受贾珍养育，理应帮手。

但他神一样的消失于曹公的文字里。同样消失的，还有龄官。

第五十八回，因宫中老太妃薨逝，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故要将小戏子们遣发。王夫人发善心，放她们出去，却只有四五人愿意出去。从留下来的八人名单里我们知道，死去的有菂官，出去的应该是宝官、玉官和龄官。

龄官真的是出去了吗？

我们当然希望如此特立独行的她有一个好结局。她是另一个黛玉，本尊黛玉终将香消玉殒，形似黛玉也已魂归太虚，神似黛玉最好能好好活着呀，最好能与蔷二爷双宿双飞。

但是，既然她只是黛玉的一个影像，和黛玉一样清高高洁，一样勇敢果敢，一样多愁善感，一样身体孱弱，一样痴心一片，一样命运多舛，她又怎会活着出去，象那被贾蔷放飞的鸟儿一样，自由翱翔。

其实，那只被放飞的鸟儿，又哪里真的能够自由翱翔啊。

她早已看得真真的，她也并不想飞多高多远。她只盼她从来没被分离，“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它还能找得到回家的路吗？她的家，又在哪里呢？她还能回到父母身边吗？

她终究，只是一个戏子，是三小姐口中“猫儿狗儿”一样的顽意儿，是不受人待见的赵姨娘口中“我家下三等奴才也比你尊贵些”的“娼妇粉头之流”。她要想自由翱翔，该有多么的难。

她当初被卖，因为家穷家难，谁知道会不会再次被卖呢？而贾蔷，虽已自立门户，到底还是依附着贾家，要受贾家牵连。

她会不会如菂官一样，也死了呢？

也许，她终如花儿一样凄婉的凋零了，而他，是叧一个宝二爷，为她，绝决地悬崖撒手。

关于爱情，我们总会有很多完美的想像。

无论我们怎么样想像，怎么样猜测，龄官和贾蔷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隐匿了起来。留给我们的，真实可见的，是他们荡气回肠的爱情。

那些百转千回，那些做小伏低，那些“我的眼里只有你”，那些深入骨髓的痴缠与爱恋，嗯，是我们理想里爱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