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载着挖机的平板车驶进南庄时,李大狗正在王木匠家的老屋前,和一帮汉子帮着王木匠把他家阁楼(瓦房)上的棺材挪下来,预备用三轮车运到王木匠的新家去。
平板车在村口停下,把挖机放了下来。那即将推倒珍贵而廉价的旧物的机器——挖机沿着通往沙坪方向的水泥路轰隆隆地开过去。一群正在做游戏的孩子听到这令人心碎的声响,一面欢呼着一面朝挖机的方向奔跑,他们兴奋地绕着挖机吼叫,仿佛见到了最有趣和稀罕的物什,就像是流星或陨石一样。
这兴奋的吼叫声连同挖机的轰鸣声将南庄的男女老幼一股脑儿地吸引了过来。李大狗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抽着烟,呆呆地看着挖机推倒杨家老屋的偏房。不明就里的小孩子们仍然兴奋地吼叫着、追逐打闹;妇女们扎堆拉家常,对着满天尘埃指指点点;男人们吞吐着烟雾,憔悴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不到十分钟,杨家的老屋就成了一片废墟。然而,当初建起来这栋房子,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与血汗,掏空过一个家庭的家底。眨眼的工夫,一切灰飞烟灭,一幕幕喜怒哀乐从废墟中升起,刹那间随风飘散。
在人们惊愕的目光中,挖机徐徐向前开去。一座摇摇欲坠的瓦房坐落在路坎下,屋前已有几个男人在等待。当挖机开过来时,所有人都让了路,只有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苍苍的老者坚定地横在路中间,守护他的回忆。
后辈去拽他,竟然拽不动,他那佝偻的身躯宛如一座大山,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在这一刻,人们仿佛看到他的腰杆直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被无形的力量抹平,脖子上的老人斑消失,一头白发逐渐变黑——时间仿佛在往回倒,他又成了那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那个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
挖机师傅的怒吼声打破了梦境。老人醒了,依旧是白发苍苍的模样,步履蹒跚,靠拐杖才能站稳。后辈们一拥而上,强行将老人抬到路边。挖机的铲斗落在屋顶,瓦片顺着屋檐往长满杂草的院坝坠去,砸出一阵心碎的声音。
眼睁睁看着自己前半生的心血被推倒,老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瘫在地上,捶胸顿足,就像失去了珍宝。其实那栋房子破烂不堪,即便不拆也撑不了多久了,但对这些老人来说,再破烂的房子也是珍宝,因为里面藏着他们逝去的最美好的时光。
李大狗心想,若是老爷子还在,会不会也做出这种危险的举动?老屋毕竟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血,承载着许多刻骨铭心的回忆,就像墓碑一样,是他的第二条生命,是他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
老屋也是一座坟墓,许多人的一生都在这座坟墓中度过,在里面成长、生活、死去。肉体先离去,接着灵魂消散在空气中,最后所有的记忆被岁月长河抹除得迅速而干净。
在时间这架永不回头的高速列车轰隆隆地驶过后,一切终将消失。许多年后,人们不会记得这里曾经有栋房子,更不会知道这栋房子里住着什么人和关于他们的故事。
我们的痕迹会被岁月抹平,我们终将被遗忘。
全书完——2022年10月21日,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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