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多年以后我想起师父这句话的时候,他老人家的脸庞就会浮现在那夜里的煤油灯后。油盏昏黄,随风而动,师父握住宝剑的手,又紧了紧。
那时候我还小,站起来和师父的宝剑一样高,整天就是吃饭睡觉玩泥巴。不明白师父这么厉害的人还有什么未竟之事,竟会在这句话后长叹一声,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有皱纹,有伤疤,有两行浊泪。细看之下,还有鼻涕和口水。
我一度怀疑师父脑子被人砍坏了。
说师父厉害,是因为彼时他已是天下第一剑客。坐拥藏刃山最高峰四十平米小茅屋两间,每天做饭打扫倒夜壶的活都归我干,我还只能睡在兼客厅兼厨房兼我卧室的外屋,夏天蚊子多的一逼。
而他,只会在里屋桌前漠然而坐,手中是从未出过鞘的出鞘剑,也从未离过身。
有时候挑战者来了,扑棱一声,只有留下两扇打开的窗户,和又一把被踏裂的凳子。师父早已稳稳站在了院子中央。
我去,还天下第一呢,不知道控制力道么?又得去造凳子了。我心里愤恨不平。
就这么一个念想的功夫,刚才的勇士已躺在了院子里,门口来俩小伙伴蹑手蹑脚的把他抬走了。师父衣冠禽兽,呸,衣冠楚楚的走进了屋子,腰上配着名满天下的出鞘剑,整整齐齐,剑锋斜下。
啧啧,这就是师父常说的仪式感。
师父的剑,名曰出鞘。但我从没见过它在挑战者面前出鞘,因为师父太厉害了,没人配的上它的一刺。三尺青刃凝寒光,无人与其试锋芒。
那时我总是想,天下第一的名声是师父的,天下第一的宝剑是师父的,未来的天下第一剑客也是他徒弟。天下第一可是每一个少年的梦啊!他都得到了,可他为什么会流泪呢?
少年不识愁滋味,是真不识。
师父说,生活一定要充满仪式感。比如春宵楼的姑娘,她们每天挑最鲜艳的丝绸裹在玉体上,用上好的胭脂水粉涂抹身体各个部位,连私处都不放过,娇香旖旎,那是她们的仪式感。作为剑客,我们的仪式感就是随时佩好剑,因为剑是剑客的一切。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低眉腰间挂青锋。宝剑,那是信仰,不能丢。若剑未佩妥便出门而去,你就等死吧。
而我只记住了这段话的前半段。丫的这老东西咋知道那么清楚?
江湖相传师父的剑法师从剑魔独孤求败,已臻至化境。不滞于物,无剑胜有剑。所以出鞘剑多半是废了,用都用不上,估计锈死在剑鞘里了。
他们只猜对了前半部分。
每当我教我习剑的时候,师父总会把亲自练给我看。我承认他确实厉害,一手剑花耍的梨花带雨,锋气每每落到五丈开外。一套剑法下来,周围干干净净,蚂蚁都不见一只,更别提被砍倒的竹子和树木了。
师父您轻点不好嘛,这样下去藏刃山都要秃了。我在十丈外一棵百年老树后探着脑袋向他喊道,因为我怕被砍成肉泥,和那些树的下场一样。
出鞘剑竟锋利到了这般程度。
这时师父才收手,一脸傲娇问我:天儿,告诉为师,你最崇拜谁?
独孤求败!我一脸憧憬,傻乎乎的回答。
后来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因为扎完两个时辰马步后累死在院里,直接睡着了。
后来我问师父他是否真的会独孤剑法,他一脸鄙夷,
哼!不争气的家伙!练到最后剑都扔了,还算什么剑客!
不对啊。人家独孤前辈最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皆可为剑,无剑胜有剑,那多厉害呀。
师父长久注视着我,在山间清风吹过竹叶的时候,背过身去对我说,
天儿啊,剑,丢不得呀……
那天,师父第一次给我讲了师娘的故事。
师父年少成名,但江湖还未有天下第一之争,因此彼时他只列高手之名。后江南游历,偶遇师娘。
肤若凝脂貌羞娇,秋波流转眉藏笑。师父立时被吸引了。一个妙龄女子,一个怀春青年,顿感世间美好,上神恩泽,执手相言,私定终身。
江湖有名,佳人相伴,本该是一段佳话。
若不是他们偶然去那个山谷踏春的话。
因为那谷里的山洞,有独孤剑法。
于是,师父凭着剑魔的招式,一把出鞘剑荡平江湖,无人出其右,豪气冲天。最后练到无剑无招,出门常常两袖清风,双手背拂身后。
师娘总笑他,剑都扔了,还当什么剑客。我还是喜欢你拿剑的样子,有安全感。
师父就笑笑,我现在不拿剑也能让你安全。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人又都为虚名所累。于是,七大高手齐齐出现,以师娘要挟师父,交出出鞘剑和独孤剑法,并自断经脉。师父拼死救人,最后留下八具尸身和脸上的刀疤。
确切的说,是九条人命。因为师娘当年怀孕了。
剑未佩妥,出门便是江湖。我无剑无招,终究护不了妻儿周全。
师父仰天长啸,寸劲把出鞘剑插进石中一尺深。我终于明白了那年他说这句话时的泪,也明白了油灯下握紧宝剑的手。
师父还说,就在那一年,他遇到了我。他是在藏刃山的溪流中看到我的木盆的,刚出生的我在盆中不哭不闹,小手紧紧抓住了师父的拇指。
师父说我像他儿子。虽然他未能出生,但我就是师父想象中他的样子。
师父说他只希望我平平淡淡的,在江湖门外。所以隐居藏刃山,将我抚养成人。
时光荏苒,藏刃山的树绿了又黄,枯了又荣,我的剑法也已在师父之上,出鞘剑也易了主。
不错,很有当年我的风范。为师老了。
师父看我挺拔的身姿,哈哈大笑。
天儿啊,下山去买些酒肉回来,今天咱们喝上一壶!
行啊师父,白天用剑败了你,晚上用酒,照样杀你个片甲不留。您等着。
师父笑眯眯的把出鞘剑佩在我的身上,拍拍我的肩膀。
佩好剑,我天下第一的徒弟,不能随便出江湖!去吧。
下山路上,我回头望向茅屋,师父的白衫被风吹的飞扬跋扈,他的头发也是白色的。我看不清他的脸,转身飘向山下。
师父真的老了啊。
要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呸,我要选择不下这趟山。我要选择不要师父的出鞘剑。我要选择另一种方式庆祝。我要选择留在师父身边。我要选择师父不死。
人呐,总被功利勾起欲望之火,烧尽自己也要烧毁他人。留下灰烬被风一吹,又扑向了江湖上的谁。
师父终究还是去了。茅屋前的篱笆院里,躺了数具尸体,其中一袭白衫的,是曾经天下第一的剑客。
那天我是一个人吃了肉,喝了酒。师父说生活要有仪式感。吃肉喝酒佩剑,剑客一生就要像剑一样,大写成一个帅字。
藏刃山的风还在吹,竹子又绿了。夏天又到了,外屋的蚊子多的一逼。
行吧,那我就把您放里屋吧。
我佩好剑,拍了拍衣服,踏出门去。身后的火烧的我后背发烫。
茅屋有门,可以进出。
但江湖没有。
江湖从不管你佩没佩妥剑,更不分门里门外。你纵身一跳,便再也身不由己。
这藏刃山,藏不了师父这把刃。这出鞘剑,终归是要出鞘的。
后记
多年以后,我回到藏刃山上。
山顶平地上早已郁郁葱葱。篱笆,茅屋,师父,早都成了竹子的骨肉。
也许老头子会怪我,怪我下山入江湖,怪我替他报仇。我倒真希望他跳出来痛打我一顿。那时我会替他把衣服整理干净,双手把剑给他佩好。
得到的不如失去的,拥有的不如想念的。
师父得到了天下第一,失去了师娘。
我拥有了天下第一宝剑,却很想念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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