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还好吗？                     

亲爱的孩子:

      你还好吗？自从你离开10班后，心里一直念叨着给你写信，可终是狠不下心来也不忍回忆起关于你的点滴。

      也许人到了脆弱之时，才会想起曾经不善待的人或物吧。就在临产的这几天，常常想起你，想到心里真心的疼，我知道是我的无知让你过早地结束了培才的生活，我知道再多的忏悔也无法弥补我教育上的过失。孩子，原谅我，不是老师不爱你，不是老师要放弃你，是学校各种校规校纪，是这个环境难以容忍像你这样的学生。可如果我知道你是一个患有阿斯伯格症的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我会做到一个也不能少！

      如今懊悔太多也无用，只有深深的反思，为自己教育上的盲区而反思。直到你离开我们后，你母亲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你是一个阿斯伯格症患者，不然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一个平时我们所说的问题孩子罢了。孩子，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个病症，你母亲也是听从了我当初的建议，带你去广州看了心理医生后才知道你有这种病。你母亲说患这种病的人在人际交往、语言交流等方面上有很大困难，还说患有这种病的人，要不就是天才，要不就是白痴，稍正常的就是介于两者之间，基本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挂掉你母亲电话，我拼命地在网上搜索关于这种病症的资料，“不能建立与其年龄相称的适当的伙伴关系”“重复不变地维持一些自己形成的特殊习惯”“行为模式刻板形式化，兴趣爱好局限特殊”“运动笨拙”......看得我心里一颤一颤地，这些都与你太匹配了，我还一直幼稚地以为你就是人们所说的智障罢了。可这种病的人其实是没有明显的语言和智能障碍的。

      而我偏认为你就是智障，不然有谁见过一个初中生光天化日之下翻别人书包偷别人的钱？有谁见过一个初中生把大便拉在教室垃圾桶里？孩子，我真没见过，我知道我没见过的东西很多很多，但想到你是一个初中生啊！你是培才的学子啊！不应该那样啊！

      那晚夕会，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当班长一脸郁闷地向我走过来时，我就猜到班上应该有孩子闯祸了，因为只有班上出现问题了，班长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健豪好像被隔壁11班同学看到他翻别人书包，还偷了别人的钱......”我听了一愣，从没想过我的学生会偷窃，而且这个人是你，就像你母亲说的，你没有理由偷钱，你家里经济条件不错，父母也给你足够的零花钱。况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有他人在场的情况下，这哪是偷啊？我开始不相信，于是找到被你翻了书包拿了钱的同学，证据确凿，你也毫不犹豫地承认了。那孩子心地善良，不忍看到你被处罚，向我替你求情，希望我给你机会改正。我很感动，感动有这么善良的孩子，也感动于你的敢于承认。其实我心里是多希望你不要承认，只是别人认错人罢了。孩子，你太诚实了！按照学校的校规校纪，偷了别人的东西就要受到处分。说实在，当时我心里也很矛盾，一方面，你平时表现真的很另老师费心，不仅成绩倒数第一，还常逃课，扰乱同桌上课，已经有家长向我投诉了，总之，你的问题太多了。可一方面，我又想到了你母亲，如果得知你因为偷窃而受到处分，她该多伤心啊！孩子，她真的为你付出太多了，我不忍心啊！

      所以我没有上报这次发生的事情，我们达成约定，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没过多久，班上的渝斐丫头跟我说，你又偷拿了她一百块钱，有同学看到了。她问你要回来时，你却把钱扔到了窗外。我再次愕然，不知所措，心里想，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承认了，还当面拿出那一百块钱丢到窗外，这是什么人啊？不是脑子有问题吗？对不起，孩子，如果当初知道你有阿斯伯格这种病，再奇葩的事情我都能接受。可就是我的无知，把你当成一般的问题生看待，所以这次我向年级上报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你将要受到处分了。但我不能心软了，这也是我第一年做班主任，我不知道如果不上报，接下来你还会做出什么事情。年级领导让你把所有违纪的事情都写下来，你也老老实实地写了，我也写了你那半个学期以来的违纪情况。就在这时，11班的班主任，你的政治老师知道了你的情况就跟我反映有同学看到你在他们班教室拉大便，拉在垃圾桶里。我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厕所就在教室隔壁。我又一脸懵懂地问你，你却又不假思索地承认了！我火了，“你不知道厕所在哪吗”“知道”“知道你还拉在教室里？你多大了！”我一句句逼问着，孩子，你当时很难受吧！因为这些行为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有阿斯伯格症的人会不自觉做出一些怪异的事情。可我哪里知道啊！

      年级让我把事情反映给学校德育处，最后意见是劝你转校，换一个新的环境。在他们来学校之前，我已把事情大致跟他们说了，你父母说可以接受学校对你的处罚。可他们没想到这个处罚是让健豪转校。所以当听到级领导的意见后，你父亲难以接受，离开学校之后他给我电话，责怪我不给机会你，是我让他儿子被迫转校的。你母亲没有什么意见，她说遇上像她儿子这样的孩子是我的不幸，因为她也是一名老师，她能理解。现在想来，我是多么自私啊！如果我不上报，如果我多点耐心，如果我心理学知识够丰富，你就不会离开我们了！

      孩子，对不起！我早就应该想到你不同于其他一般的问题孩子了。

      军训期间，你每天都因为穿着而迟到。刚开始，你不会叠被子，不会摆放物品，不会扎统一配发的腰带，不会翻衣领，甚至连衣服扣子都扣错。我便安排宿舍长翔子手把手地教你。两天过去了，舍长一脸惆怅地向我投诉，说你根本没有学，别人教你时，你就坐在一旁吃棒棒糖，每天集操前都是舍长帮你搞内务。那天早晨集会，教官已经在开始讲话了，远远看见你从操场一端小跑过来，双手一直在捣鼓着裤腰，看着你那怂样，我来气了"几天了？还不会扎腰带？别人教你时为什么不好好学！"我几乎是用吼的声音，你默不出声，眼泪吧嗒吧嗒流，我心软了，这是军训期间班上第一个孩子在我面前哭了，一个看着高大魁梧，憨厚老实，内心却很脆弱的男孩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伸手就要帮你扎腰带，可我一看，这不是配发的腰带，是你自己平时用的腰带啊！我像噎着了一样，但还是帮你扎好了。一个13岁的大男孩居然连自己的腰带都不会扎，这不是小学几年级就该会的吗？就像你母亲后来说的，你的动手能力还不如你三岁的弟弟！你从小就被爷爷奶奶照顾得很周到，从不让你干活！孩子，这不怪你啊！一直到军训结束，你还是没有学会叠方块被，不会摆放物品，不会扎腰带，不会洗衣服......你的动手能力几乎为零，我彻底无语了，但当时只把你当一般的问题孩子看待罢了。

      开学了，你制造的麻烦层出不穷，让人难以料及。每天夕会上，组长、班干几乎都点到你的大名。小组同学投诉你上课自言自语，扰乱他们听课，不是吃东西就是洒墨水，小动作不断；女同学投诉你多手，爱拍她们头或是肩膀；科任老师投诉你成绩太差，不写作业，不听课，还睡觉。甚至连你同桌的家长都要求我换座位，太多投诉了！我隔三差五地找你聊天喝茶。在做这个班主任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之前也读了一点关于教育的书，像《给教师的建议》、《教学需要打破常规》、《做一个会偷懒的班主任》、《教育与幸福生活》等。我以为我可以轻松地胜任这个班主任角色，可是当一个活生生的问题生摆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措手不及。

      又一次数学测验，你还是考了十来分。这次，我找你分配了学习目标。“老师对你要求不高，下次你可以考二十几分吗？”你抿抿嘴，点头应允。新的测验来了你真的考到了二十几分，我在班上大力表扬了你，当瞥见你那害羞的微笑时，我也替你感到高兴。我再次对你提出新的目标，下次考三十几分，你也出人意料地做到了！就这样，你的数学可以考几十分了，你自己似乎有信心了，我对你也更有信心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常常收到你意外的惊喜。你常拿着自己买的小礼物跑到我办公室，然后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今天是谁谁的生日，这是我买给他的礼物。当你在夕会上突然地把礼物送到同学手上时，他们都惊呆了，接着就是雷鸣般的掌声。谁也没想到一向不善言辞，每天都违纪的健豪也有柔情的一面啊！孩子们对你另眼相看了，你似乎也变得活泼了。

      日子就这样暖暖地过着，班上的氛围很是融洽，我也一度认为你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了。一直到第一次广播体操比赛前，我又发现你有大问题了。无论同学怎样耐心地教你做操，你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为了不用练操，体育课上你逃了几次课了。体育委跑遍整个校园去找你，最后在厕所里找到了你。你被硬拉着去学操，看着你那笨拙的动作，感觉滑稽极了。但我还是坚持让你练，这是第一次团队比赛，必须做到一个也不能少！我好好地跟你聊，你答应我去学。孩子，为难你了！如果我知道你有阿斯伯格症，我不会这样强迫你去学的，你连叠方块被，扎腰带都不会，何况是学完一套广播操呢。比赛前一个多钟，你还是逃了，几个男生分头去找你，最终在一个墙壁角落找到了你。其实我们可以不让你上场的，你也还学不会，动作很是不协调。但是秉着“一个也不能少”的想法，我还是坚决让你上场，让你体会班集体的凝聚力，让你感受班集体对你的包容和关爱。最终，我们斩获了一个“二等奖”，大家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是属于我们十班的第一份荣誉。幸好当初让你上场了，不然，对于你，对于我们十班，对于我，都是一个遗憾。

      紧张忙碌的练操日子终于告一段落了，而你似乎一天不惹事就不舒服，我也习以为常了，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情，我都可以接受。这不，问题又来了！那天放学，几个女生跑上来把我围住，说要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老师，有人早恋了！健豪喜欢柏睿......”我一点也不惊讶，“这有什么呀，柏睿这么漂亮，喜欢她很正常啊！”对于早恋，我早已做好准备。可是当她们告诉我，你是在教学楼楼梯口，当着几个同学的面，拿着写好的“情书”，双膝跪地向柏睿姑娘表白时，我呆了。孩子，你把那姑娘吓哭了，要是我，我也会被吓住了。这才多大啊，当众双膝跪地求爱，这估计也是培才首例吧。我难以相信，以为这群女生跟我开玩笑呢。我找你了解实情，没想到你还自我得意地跟我描述当时的情景，还说隔壁9班也有两个女生看到呢。天哪！这是脑子正常的吗？就像你母亲说的，喜欢就喜欢，为什么还要那样做，还引以为骄傲，不知羞耻。从那时起，我开始认为你有智障了，是个严重的问题生，要小心对待为好。其实这不怪你，孩子，你不是真的智障，患有阿斯伯格症的人会做出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来吸引他人的注意，渴望与别人交流沟通，那是他与别人相处的一种特殊方式，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哪里知道你患有这种病啊！我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叫“阿斯伯格症”的病啊！对不起，孩子！

      我又原谅了你的这次“跪地表白”，因为我觉得你本来就是这样的问题生了。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偷窃”事件和教室拉大便事件，我是不会因为你的这些问题向年级反映的，直到发生了这两件事，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实话说，是意识到你这个孩子让人觉得恐怖。恕老师只是第一次做班主任，没有什么经验，遇到这样的事也只能上报了。孩子，是老师的无知让你离开了我们，如果知道你是阿斯伯格症的孩子，我们会一起帮助你走出困境的，我们不会逼你做这做那的，不会觉得你是智障的......

      孩子，你还好吗？初冬的深夜里，临产中的我难以入眠，从决定写关于你的故事起，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是这样辗转难眠了。对着冰冷的电脑，敲打着这些关于你的点滴回忆，心情难以言喻。翻翻手机里曾经与你的微信聊天记录，去年底你添加了我的微信，我也加你为好友。当看到你的那句“劳老师，我是健豪”，内心仍很感动。孩子，你还记得我呢，还记得你这个曾经无数次找你喝茶的班主任呢。老师很想你，你离开我们之后，我也偶尔向你母亲询问你的情况，也跟她替自己忏悔。看着你母亲曾经给我发的信息，内心更觉惭愧，无地自容。是老师辜负了你们，是这种应试教育体制辜负了你们，是这个社会辜负了你们。我们欠你太多了！孩子！对不起！

      附图：这是健豪母亲曾给我发的信息，当我知道他父亲平时只有暴力对待健豪的犯错时，我诚惶诚恐。幸好后来查明了病症，他父亲懊悔不已。

孩子，你还好吗？                                 ——写给阿斯伯格症的孩子 孩子，你还好吗？                                 ——写给阿斯伯格症的孩子

出剪刀手的就是现在的健豪，他父亲经常带他参加一些实践活动，看到他的笑容，很欣慰。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个阿斯伯格症患者吧。

教育反思:这孩子后来转入吴川某个公办学校，情况有很大改善。但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教育上的无知。他是我教育生涯上的一棵警醒树，随时向我，向这个教育环境，向这个世界发出警报。是谁剥夺了孩子本应有的独立能力？是谁剥夺了孩子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快乐？是谁让他们藏起了那纯真无邪的笑容？又是谁让他们沉默寡言？不敢反抗？我们需要思考的太多了......

                                                        2017年11月19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