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二

        从瑞典到法国，我们一直走的是沿海国道。错综复杂的路网如蛛丝般将四分五裂的欧洲串联在一起，以至于一不小心，我们就穿越了它们的边界，丝毫未引起我们的察觉。

        我们大多数时候会选择当地最好的宾馆——这实在是对我数年漂泊生活的一次反叛。当然，也有这么几次，我们被迫在汽车之家里安营扎寨。无边黑夜里没有窗的小房间中有一台发着幽森绿光的热饮机。她总爱为自己接上一杯热巧克力，吃着我傍晚为她买好的公主蛋糕，然后打开车置电视观看为数不多的几部恐怖电影。每次到最恐怖的那几个镜头，她总会拍手欢叫，就像小女孩看见了心爱的玩具。

        不过大酒店才是她最爱待的地方。可能那些高踞于石屎森林顶端的鸦巢有利于远离人烟而回归生活的恬静。小玛丽在这些玻璃房子里会变得安静许多。她浪费大把大把的时间在远瞰城市的天际线。直到秋日的霜露濡湿了她鬓角和额前的细发束后，她才缓缓卸下第一层俏皮的伪装，变得抑郁起来。我们的小太阳宣告下山，霜花逐渐垛堞在杉树枝头上形成的微雪也变得清晰可辨。

        我们逐渐了解到，那些巴洛克的、洛可可的、哥特式的、文艺复兴的、维多利亚的，甚至后现代主义与解构主义装修风格①的客房，实际功用与斯德哥尔摩街头一个个低矮的垃圾箱没什么不同：都是有瓦遮头，用来暂避一宿。不过，我比较不理解的是：在现代的洪流之下，人们最终还是疏离了本源的经典。

        他们（指的是客房人员）自豪地跟我们提起他们的装潢风格按照哪出电影电影来摆设，甚至是哪一部肥皂偶像剧的创造。他们丝毫不顾及那些已作古的坟茔中的大作家的愤怒。当我们想起达·芬奇，快乐的人们马上答道：是啊，我们在电视节目和网络游戏上了解了这个人。要让我说，除非你看过了他美妙的手稿，熟悉他每一种作品，了解他的哲思，否则你别想彻彻底底了解一个人。但不管如何，还是让我们向这个时代致敬吧！因为它让愚者成为了学究。任何事物，我们大可以先使用它，再了解它。比如小玛丽戴起美丽的十字架，也不必祈祷圣母玛利亚！

        还有一个绝妙的玩笑，那些七十年前千篇一律的旅店字号——诸如“夕阳汽车旅馆”、“铀光别墅”、“山峰旅社”、“松涛旅社”，变得小资而有复古格调。而一直标榜个性的“着魔的猎人”却在个性的洪流里变成了平庸②。不过，那些旅馆的厕所仍然警告客人不要把垃圾、啤酒瓶、纸盒、流产的婴儿扔进马桶，甚至贴心地提供了收费回收垃圾服务，而不必为此承担什么法律责任。我认为这样的配套服务很有必要。比如我已经不止一次听见：五十万一颗钻戒，附赠一根能戴上戒指的手指。

        在大酒店我们和优雅的皮条客观景窗、老鸨、骗子呆在一块儿，到了汽车旅馆我们能看见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很抱歉，教授的工作场地是夜店，你甚至可以跟随他作一次田野考察。

        有一点我和可怜的亨伯特博士很像，那就是喜欢有“优雅气氛”的观景窗。只不过，我们不能去十四岁以下的儿童免费接待的廷伯大旅馆，又必须去“极端时髦的”，有着免费赠送的早咖啡和流动供应的冰水，不接待十六岁以下儿童（当然，小玛丽能进去）的强盗窝③。

        小玛丽是天使还是魔鬼？她把纯洁与邪恶，冷血与柔情，抑郁与乐观结合到一块儿了。我永远猜不透，哪一面才是她的本色。

        ······也许她是一个顽强的人吧，只是娇小的身材掩盖了她的凌厉。她刚才又将一部恐怖电影看成喜剧。但每当我刚闭上眼睛，对面房间门里又会响起她低低的啜泣声，夜夜如此。魔鬼会放过她吗？

        石头、苔藓、草丛、灌木、森林······这是沿海国道所能赠予我的全部。植被演替。这疯狂的半年所能留下的，除了旅店的回忆，便是北欧了无生气的氛围。故事从无限速公路上致命的砾石④开始，到路肩花白的水泥路面，之后是矢车菊和大叶车前。你能看见藏在角落里的大马勃菌吗？这纯白有毒的馒头闻起来有一种朽木的味道。然后是美味的蜜环菌⑤。至少二战的士兵用它们当作面包片夹辣根和山葵根吃。还有······阴地里偶尔也会冒出一两朵弱小的玫瑰，颜色不鲜艳，甚至不比斑白的大马勃更显眼。

        “较小朵的蔷薇也带刺呢。”她望着车窗外那些并不美丽的蓓蕾如此说道。这我知道，四根刺嘛，不太顶事儿⑥。她说完暗暗摸了摸内侧，喋血的精灵还在呢⑦。

        公主蛋糕，恐怖电影，西斯特玛，百褶裙，冰淇淋圣代和永远做不完的裁缝活······但愿这场旅行和小玛丽的童年永不停止。

①：各个时代的主流建筑风格。

②：以上旅店名字全部来自《洛丽塔》。

③：以上全部模仿《洛丽塔》。

④：欧洲国家会在情况较好的道路上设置无限速路段，这些路段极少存在砾石。因为砾石会让高速行驶的汽车失控。

⑤：事实上蜜环菌很难吃。

⑥：见前。

⑦：指小玛丽藏的蝴蝶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