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骄傲对待骄傲的前额，
用善良对待善良的心肠：
这是我一生永恒的规律，
只有采摘玫瑰才弯下脊梁。
一一by [秘鲁] 贡萨雷斯·普拉达
饶平如的《平如美棠》
黄永玉先生曾说，“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最近因着有缘见到《平如美棠》的作者饶平如，于此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一个人的一生，用“美好”来形容，全然不在于富贵权势，而在于如儿童一般的纯善天真，心静如一。
因为是乡梓，所以自觉称呼平如老先生“爷爷”。平如爷爷身材中等，脸色红润，一头银发，一身书卷味，绝无一分一毫的老人气，看着真是赏心悦目！难怪美棠再见平如，就那么顺当地接受了他的金戒指，定下了姻缘。可见，年轻的平如，一定是好看的。
和爷爷聊天，全然没有隔阂。老人家当我作家中小辈，看我撩他养了十数年的橘猫，立即挥手提醒我，“它很调皮，不大肯给陌生人摸，你小心它挠你呀！”看到我从包里掏出一本《平如美棠》请他签名留念，他又责备道，“怎么好让你自己买呢，我应该送你一本的。”然后在书哥和我写下自己的名字后，立即捧着几本书，到书房去写，并且非常认真地选了不同的图章，签名后，一一盖上，其中一款为“人长寿”，是听书哥说起我刚刚术后康复中，特为我选的闲章。为书哥题写“一碗米粉的乡愁”，一气呵成写了4遍，才抬头谦和地说，“写得不好哦，你选一个比较好的。”
忙完，又给我们看他几盒子的图章，“都是自己刻的。我喜欢谁的字，就模仿他，自己选几个字刻好一方，很有意思”，秀给我们看时，配着低低地笑，等我们大加赞赏时，又摆摆手，羞涩道，“就是好玩，好玩，我就喜欢这些而已！”在96岁老人脸上，读到浑然不自知的“羞涩”之意，和儿童一样的天真。
一起午餐时，看他欣赏美食的专心、怡然，绝对看不出这是一个96岁老人。与一个专心吃饭、认真对待食物的人一起就餐，真是一件身心愉悦的事情。等着菜品上来的间中，爷爷又和我们一起回忆，南城北街的老房子、在南城读书时候的学校，非要仔细问清楚一中的来龙去脉，随即放下筷子，挪开碗勺，摊平信纸，埋首专注地一笔笔为母校写下祝福。
和平如爷爷聊天吃饭的小半天，一直想，《平如美棠》的一版再版，是因为人们始终喜欢这种人吧？——“时光永远不会为一种人停下脚步，那就是用爱活在这个世界上，并把爱留给这个世界的人。”
有些老人，越老越面目可憎，当不起子孙的尊重。有些人却越活越天真，返老还童一样，让人疼爱。平如就是其中之一，始终活得“憨”。有时，孩子们觉得美棠对平如严苛，他拦住道，“人家教育自己老公，和你们什么相干？”永远憨憨地护卫自己的爱人，决然是一个美棠至上主义者。平如美棠都长寿，我想，大概率是和平如性子有关，爷爷应该是个情绪平和极少发火的人，“不不不，我从来没有发过火……”他很肯定地和我们说。爷爷和我们聊天，都要停下手中动作，认真倾听，认同我们的观点就立即频频点头，96岁的老人一直谦和敦厚得和班主任面前的学生一样。和这样有礼的人对话，会忍不住在心里，给这“老儿童”一个大大的拥抱。
《平如美棠》写得平淡如水，细细记录的是平如关于童年、故土和美棠的一切回忆。爷爷和我们强调说，“我只是用这种方式想念美棠，以及和美棠在一起的日子。”后来竟然出版了，而且已经被翻译成几国文字传到国外去了。如溪水细细流过的文字中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地方，传达出老人家为人处事的智慧。比如，平如说，“不要和老伴儿讲大道理，没什么理好争的，你有理，可是你无情”。
看过《平如美棠》的人就能知道，平如一直少欲知足，别人认为他如此憨傻，有才华却经历坎坷，又遭遇中年家庭分离，晚年美棠病重失忆，简直是一直都在受苦，但他却觉得一切都很好，“人应该不忘初衷”。因着这“初衷”，平如对美棠，相守时对她依恋、关爱，生别后有大海般无边思念，所以不遗余力做着一些看似无望的事情，才会写下、画下这《平如美棠》。“因为喜欢，所以情愿”，真正懂得浪漫的人，往往会把人生的每一段时光都雕刻得精致而有韵味，即便不能，也只会记得人生的一片皎洁美好，恰如满月在天。
看得出，出身富裕的美棠，年少时也曾贪玩争强、心高气傲。婚后，并不善于持家。夫妻为谋生到徐州后，美棠才开始学烹饪。试着做肉丸子，把猪皮也切进去了，令平如回忆说“吃起来颇为奇怪”。但中年后的美棠，与平如分离的二十多年里，独立计较经济，操持着一个有老母和5个孩子的家。为了贴补家用，去背水泥袋，扛砖石，当临时工做月饼，终年操劳，一个女人稳如舵手，妥当安稳地带着一家子度过了非常岁月。
“南城女子，应该都是很能干的，爸爸一生天真，妈妈当然比较辛苦！”平如三子乐曾和我聊天，也赞同我的判断，“对，受过教育，经历过富贵的女子，反而心理更强大，上海滩永安百货的郭大小姐如此，妈妈也如此。”美棠和那些最后的贵族小姐一样，志若盤坚，又胸中千沟万壑，大度从容。人家劝她离开平如，她会爽辣地回复，“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他离婚了…可他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和他离婚？”平如深情地回忆，“所谓母老家贫子幼，家中无一事不是美棠倾力操持。美棠和我眼看身边太多家庭妻离子散、亲人反目、家破人亡，但幸我们从没有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
有人曾说，“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所以也会有人慨叹，“一个人的孤单，好过两个人的寂寞。”因为日子久了，最怕的是伴侣的相对无言。
平如和美棠的美好，始于彼此懂得。两个不通世故的夫妻初到衡阳，好衣料的衣服被人家偷掉；迁居安顺，与人打麻将，平如输完，换上美棠，继续输。两个年轻人也是心大，一样的憨傻——美棠和平如失而复得装有半斤多金饰的皮包后，看到卖梨的小贩，一起默契地走去，先买2个梨吃，用以压惊——读到这一段看得人要发笑。却也羡慕这两个年轻人，一样的乐观浪漫，懂得欣赏生活，漂泊无定之时还能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分吃一块月饼看窗外的月亮，一起享受一下不知今夕何夕的自得自在，而不是把时间用于鸡零狗碎的抱怨。即便后来美棠被生活磨得琐碎平凡，却始终能带着对平如喜好的尊重，和一点关于美的讲究，在短短的笔墨之中，仔细地与平如商量，“给你买一件短袖的衬衫”，“你喜欢白的还是淡灰的？”
平如美棠的美好，终于彼此珍惜。在见字如面的蹉跎时光，日日等待着的是一封封手写的信，里面不谈情与爱，更多的是记录琐碎生活的点点滴滴里的温情——《平如美棠》最后附录的“寒来暑往”篇里，都是平如仔细收藏的，多年来美棠写给自己的信件——美棠眼里心里，只有孩子和平如，始终没有自己。一封封信里有担忧，有病痛，也有对清贫生活的抱怨，却高高举起轻轻放过，努力宽慰远方的平如，“你不能一直这样苦撑下去”、“不要担心，你注意你自己吧！”、“我们好，我们会很愉快地过春节的。”信写得一如举手发誓。为了让平如在外安心，还会常常细细地写家里烧了什么菜，准备怎么过节……一笔一画，带一点烟火气给千里之外的平如。人生有裂缝，就是为了阳光的进入。有一种人，天真乐观，如自酿阳光，是为了照亮另一个自己。平如静默如水，美棠烈如骄阳，相遇相知，相得益彰。
多年来，美棠对生活有着简单的追求，和《浮生六记》里沈复和阿芸的向往一样，“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她一直筹划着，等孩子们长大了，到安徽去陪着平如，过一点自己的日子。很可惜，终于等到岁月静好，美棠却积劳成疾躺倒了，虽然美棠的晚年说得上圆满幸福，平如却觉得自己并没有为美棠实现心愿，心心念念都是“盼来世，再续姻缘。”
所以，平如作诗作画，写下过往，画下岁月，唱出思念，抒发着朱自清对爱妻一样遗憾，“……写夜的相思，写你，写不出”。
也的确要反复追问，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世间容得下所有的野心和欲望，但少有人和平如美棠一样，因为在一起就足够。是平如特别的天真，还是特别的勇敢？才为世人，留下一部《我们的故事：平如美棠》，还原一对最平凡的夫妻共同演绎的，“真水无香”的美好。
初稿完成于2017年10月。
修改完毕于2018年春节。
后记：
年前雪后，本要去看望平如爷爷，却临时毁约。爷爷因为知道我们要去，特特早早的打开暖气，准备以一室温暖迎接我们。
爷爷的真，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时时处处都认真。
祝愿平如爷爷健康长寿，一如春雨，继续润泽后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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