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飞翔……”村支书李大壮刚送走检查组的人,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那首熟悉的《月亮之上》就从兜里传了出来。
他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又塞进口袋,任凭那个叫玲花的歌手扯着嗓子去吼叫。来电是单座机号码,一般来说这样的电话不是布置任务就是检查工作的。作为最基层的一级组织,县乡级两级各个部门都可以和他们对接。正如有人调侃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所有的事都要村委会去落实。
眼下这个电话,连着响了两遍,大有吵不死人不罢休的执着劲儿。“喂,哪位?”《月亮之上》唱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终于装不下去了,连忙滑动接听键,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好,我是县委统战部……”话筒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这柔柔的女声让他很受用,本想多攀谈一会,一听是县委统战部,顿时有些疑惑:“你是统战部的?这年头统战部也给村里下达任务?”
“不是下达任务,”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轻笑,“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马惠芬的人?”
马惠芬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退休教师、终生未嫁,无亲无故,至今独居在祖上留下的老宅子里。统战部找她能有啥事呢?想到这里,他赶忙说道:“马惠芬?有啊。她今年……”
“她儿子要回来了……”对方没听他继续介绍马惠芬的具体情况,而是告诉了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
“她儿子?马惠芬有儿子?”李大壮一下子被惊呆了。从他爷爷那一辈的人就知道,马惠芬根本就没有结过婚哪来的儿子呢?噢,现在的骗子真是厚颜无耻无下限,居然装儿子装孙子来行骗了。想到这里,他笑道:“你就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马惠芬一个孤寡老人,除了一院不值钱的老宅子,没啥好骗的。没别的事我挂电话了……”
“别啊,李书记,你听我解释……”对方生怕李大壮把电话给挂了,急忙解释道。
……
“马惠芬家里要来人了。”
“马惠芬的儿子要来了。”
……
李大壮召集村委会成员开完会,各种版本的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玄乎。有上了年纪的人把马惠芬几十年来的点点滴滴联系起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守着老宅子,就是为了等着全家团圆的那一天啊……
(二)
马惠芬在人们眼中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她十岁外出上学,二十岁那年回来呆了两天就走了,二十四岁从外地回来,一直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她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起过以前的事,至于后来的事就人尽皆知了。如果实在要问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马先生”这一称谓足以说明一切。
据说马惠芬祖上是官宦世家,因遭变故家道中落,曾祖一支流落于此。历经三代苦心经营,到了她父亲手里已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户人家。但是马氏一族人丁不兴旺,马惠芬的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他虽然娶了两房太太,却只有一个独生女。
虽说那时还没有“女子能顶半边天”的说法,但是父亲对她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牙牙学语之时就开始了启蒙教育。她两岁识字,不到三岁就能背诵诗词,十岁被送到省城读书,后来就读于省立师范学校。
那些年因逢乱世,河西走廊一带兵匪猖獗,几次探亲都被迫中途放弃。二十岁那年倒是回来过一次,还是有赖于一位国军上校的庇护才得以成行。据说那位军官奉命沿线视察工作,她托关系搭了人家的顺风车。有人猜测她嫁给了那位军官,但是他们家的人矢口否认。说两人年龄相差十几岁,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第二次回来是一九四九年初,这次回来就再没有离开过。
据说她回家的时候雇了三辆马车,每辆车上都拉着几只大木箱,声势浩大的跟搬家一样。人们惊叹于她一个弱女子,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怎么能从千里之外带这么多东西安全回来。她说单靠自己就是空着两只手回来也困难,还是托关系搭了国军运送物资的车队才保得一路平安。
周围的人听到她回来的消息,蜂拥而至来看热闹,都想看看她出落成了什么样子。来者无不被那些大木箱所吸引,纷纷猜测那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马惠芬稍作休憩便当着大家的面打开了那些木箱,呈现在人们眼前的除了一箱书籍其他的都是衣物和布匹。她留下了那些书籍和自己穿戴的衣物,其他的东西毫无保留都分散给了众乡亲。
不久之后她腾出了一间房子,请木匠做了课桌板凳,传出话来说凡是愿意来学习的孩子都一概收留,不要一分钱的学费。最初只有三五个孩子,后来发展到一间房子坐不下,不得不再腾出一间房子分班授课。
与此同时,她父亲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大幅减免地租,免除以往的欠债,救济生活贫困的人家。虽然他父亲作为一个开明乡绅名声并不坏,但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谁都清楚是马惠芬起了决定性作用。一时间她乐善好施的美名广为流传……
同年冬,父亲突然病故,她的小妈仗着娘家人多势众,卷着家里的钱财回了娘家。马惠芬干脆把家里的田地分给了无地耕种的乡亲,独留下了这院老宅子用作教书的场所。
解放后,马惠芬创办的学校被纳入公办学校的序列,她是唯一的老师,又是第一任校长。后来乡里安排了她教过的学生来任教,才算是有了可以调遣的“兵”。
那时候文化人太少,许多干部只能认识一些简单的字,有的还是文盲出身。由于她是乡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当时写标语,传达文件的事都少不了她。上面曾想调她去县里工作,被她断然拒绝了,她说自己的志向就是教书育人。
土改运动中,给马惠芬定成份成了一大难题。本来按她家的情况应该划分为地主,但是她父母已经去世,家产又被小妈卷走了。而她本人又一直在外上学,没有参与过剥削劳动人民的行为,反而为乡亲们做了许多好事。经过再三讨论她被划成了富农。
后来的运动中,有人提出说马惠芬是地主小姐出身,她用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钱去省城上学,是喝劳动人民的血汗长大的寄生虫。批斗会上让她交代在省城学习期间的事情,还有她二十岁那年回来的时候,那位国军上校是怎么回事。
面对群情激愤的人们,她不卑不亢、坦然处之。拿出了一些照片和报刊,在群众大会上一一讲解。从照片上可以看出,都是她参加反内战游行集会,和在街头散发传单的照片,其中还有一份秘密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介绍信。看到这些照片,听了她的解释,那些激进的人顿是无话可说。人们反而更加敬佩她了,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有关国军军官的事她却解释不清楚,成了留在她身上的污点。好在马惠芬自从回来后就没有出走过村子,也没有与外人接触过,再加上她的人缘很好,也就没人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了。
(三)
关于马惠芬的事,都是老一辈流传下来的。不论是男女老幼,私下里聊天总免不了对她的个人问题感到好奇。大多数人的说法是——以她的学识和才华,在这个穷乡僻壤没人能与之相配。
事实上也是,虽然她平易近人、和善可亲,但是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描述的东西,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强大的气场吧。
那些年有人试图给她介绍对象,其中有成份不好的地主富农子女,也有大龄贫雇农后代。但是从侧面听听她的口风,也就没人当面提亲了。她也在一些场合公开了自己的想法,说这辈子不打算结婚,把学校办好是她最大的心愿。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公开向她求爱的是一位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副团长。据说在战场上身中数枪,是一级战斗英雄。这样的英雄人物应该可以与她相配吧,但是出人意料还是被她拒绝了。副团长后来当了副县长又托人提亲,还是一样的答复。副团长去邻县当县长临走前再一次求婚,仍然没有改变她的想法。
从那以后再没人在她身上打过主意。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年复一年,她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乡村教育事业……
大队新修的学校落成之后,上面又补充了师资力量,招收小学到初中的适龄儿童。马惠芬白天在学校教书,晚上在家开办扫盲班教成年人识字。她还资助许多家庭贫困的孩子上学,有重男轻女的家庭,她就去耐心地做说服工作,让许多辍学的女童重返课堂。
本来有机会可以调进城里的学校,但是都被她推辞了。她说习惯了乡下的生活,离不开自己亲手创办的学校。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老师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她像铁板上钉钉一样从来没挪过窝,一直坚守到退休。
退休后她仍然住在老宅子里,每日除了看书学习,再就是务习几分地的菜园子。有些学生学习上遇到难题,她总会不厌其烦地给予帮助。一些上进心强的孩子干脆一放学就去她家做作业,把她家当成了第二课堂。
多年来她资助了不少家庭困难的孩子,最早资助过的孩子已经走上了领导岗位,大多数在各行各业做出了很大的成就。她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家里从来不缺少欢声笑语。曾经的学生时常来看她,有的还带着爱人和孩子一起来,把她当作亲人一样对待。
岁月苍老了她的容颜,但是良好的修养和文化的积淀,让她更加气质非凡。九十多岁高龄的她一头银发,皮肤光洁,耳聪目明,行动自如,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很多。穿着打扮干净利落,家里也收拾的一尘不染。她的生活很有规律,保持着早起早睡,学习阅读的好习惯。
她住的老宅子没人知道修建于何年何月,从外观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宅院。青砖碧瓦,雕梁画栋,老式门窗,散发着古香古韵。这座老宅子能留存下来是非常幸运的事,要不是马惠芬在这里办学,肯定逃不了被拆除的下场。
(四)
根据统战部的说法,马惠芬的家人将在一星期后到来,届时将会有县市领导陪同。李大壮立即召集村领导班子成员,对接待工作做了相应的布置。动员全村整理村容村貌,并且由妇女主任亲自带人去马惠芬家,帮她打扫卫生整理院落。免得到处一片脏乱差,让远方的客人看了笑话。
其实,马惠芬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手勤脚快的老太太把每一天都当成节日过。啥时候都窗明几净,就连犄角旮旯都一尘不染。妇女主任一行实在找不到事做,只好陪着老太太拉家常。
她们本来还有所顾虑,怕老太太突然知道儿子要来的消息,一时激动引起无可挽回的结果。哪料想精明的老太太居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说一年前就从新闻中了解到了,在海基会与海协会的共同努力下,两岸即将实现三通。
虽说她早有思想准备,听到儿子即将到来的消息后还是止不住流下了泪水,一遍遍说:早该回来了,早就该回来了……
那天,她破天荒地打开了长年铁将军把门的堂屋小隔间,妇女主任是第一个看到这个秘密的人。也就是这一天,八十五岁马惠芬第一次将自己藏在心中的秘密公之于众……
马惠芬是省立师范学院学生会成员,她很早就接受了马列主义思想,并且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十八岁那年因为参与组织学生搞反内战示威游行,被反动军阀逮捕入狱,后来经过组织上的全力营救才脱离了危险。
参与营救她的国军营长欧阳繁荣是一位进步人士,他有一个在国军当军长的舅舅,父亲是商界成功人士。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互生爱慕之情,结为伉俪,并且育有一子。
二十岁那年随她回家探亲的上校军官就是他丈夫欧阳繁荣。那次是恰逢丈夫公干路过,也算是假公济私了。由于路途太远,再加上丈夫公务在身,一岁多的幼子留在了省城。
一九四八年年底,随着解放大军不断西进,看到大势已去的国军将领,纷纷将自己家眷向南转移。当时马惠芬的丈夫已随部队向南转移,安排她等公公处理好生意上的事一起前往上海。由于她挂牵远在老家的父母,恳请公婆让她带着儿子回老家看看。公婆哪能答应她的要求,说她要是回老家也可以,但是孩子必须留在他们身边。走之前留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自己选择今后的路。
公婆走后她独自留在省城,后来他听说丈夫的部队已经驻扎在了福建沿海地区,公婆也暂居上海。渡江战役后解放军正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南推进,有消息称国军有退守台湾的打算。盘踞在省城的军阀也慌作一团,纷纷做着逃离的打算,搞得人惶惶不可终日。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见到了丈夫的好友,也是国军的团长。这位团长和她说近日要离开省城办事,问她老家有没有事情需要帮忙。就在这种情况下,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她,在丈夫孩子和父母之间,毅然选择了孝敬父母。她知道,一旦随丈夫去了台湾,再次回来必然要一番周折,在她的心里故土难离!
也就是在路途中她才知道,那位团长是隐秘战线上的地下党员,此行去新疆有重任在肩。鉴于他和欧阳繁荣的特殊关系,一路上给她分析了当时的形势,还讲了解放区的一些情况。让她回去后好好劝劝家里人,不要和人民为敌,积极迎接即将到来的全民解放。
她回到老家后把外面的事讲给父亲听,并且把那位团长讲的话复述了一遍。老爷子是有文化的人,虽然说信息闭塞,外面的事他还是非常关注,对于时事也有自己的见解。他本来就比较开明,多年来对乡邻不是那么苛刻,对于女儿提出的减免地租、废除契约的建议欣然接受。于是,才有了一九四九年轰动一方的减租废约之举……
(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