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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摇钱树,是我糊给奶奶,烧给奶奶的,那个,爷......爷爷,你不许花,要是你不服,你今天就来梦里找我算账。”一个小女孩稚嫩又倔强的声音。
是有一棵坠满了金元宝的摇钱树,随着志荣你,从那黄泉路上而来。想必是那小孙女特意为你扎地了。除了那摇钱树,还有各种牛马、轿子、楼房、花圈,浩浩荡荡,有的为你开路,有的紧随你其后,这盛况让我想起来当年迎娶你的情景。
那一年,你二八年华,一顶喜轿,把你抬入我家。红烛下,挑开红盖头,你羞涩地低着头,我满眼是你那青丝寸寸,还有那睫毛微微,鬓边一缕散发,我看得出神,轻轻为你拢了拢,你微有触动,缓缓抬头,四目相对,春风十里。
那时,你主内,我主外,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不做农活儿的时候,我推着推车去卖红薯,你总是给我带上两个掺了些白面的饼子,还会装上一点儿你亲手腌地小菜,哪怕一片菜叶子,我都觉得香甜可口。可惜啊,没几年,一时兵荒四起,我们的生活也被打得七零八落。无奈,我戎装上阵,你一个裹脚妇女在家里照料老人孩子。
几年烽烟,终于平静下来。我留在湖北,你带着老大老二也来了。我们一家子终于又聚在一起。一切都好了,好像又没好。那时到处都缺人,你是干部家属,给你安排了一个公安局里的职位,你竟悄悄地给犯人松松绳子,说什么“松松你好受点儿,但你别跑啊,要不对咱俩都不好”。秘书代青告诉我时,我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没出事。我的父母年龄渐大,需要照顾,来信说,没有儿子可以,没有儿媳不行。你二话不说,带上老大老二,抱上刚出生的老三回老家去。临行前,你对我说,回老家才是你正该的去处,这里不适合你。于是你踏上归途,此生再没出来过。
时间久了,有人见我身边没人,便撮合我和代青,代青年轻漂亮有文化,就是成份不好,她尽管知道你的存在,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也表示愿意。只是我和你的婚姻还在存续,又有人提议,封建包办婚姻,就该打破。我顺水推舟,也就给家里写了信,寄了文件。很快你摁了手印的离婚文件就寄了回来。我心中感念你顾全大局。
没两年母亲也离开人世,随父亲去了,这次我便带着代青和长女孝明一起回家奔丧。当你看到我们仨时,愣在原地,如石雕泥塑一般。我望向珍叔,珍叔满面羞愧,扭头不敢看你。
家里只有父亲和珍叔识字,那封信,那份文件,除了父亲,也只有珍叔懂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给你说的,看你的表现肯定不知道实情,稀里糊涂地摁了手印。
后来珍叔咬咬牙,对你说,志荣,都怪我,当时我知道信的内容,没跟你讲清楚,就让你摁了手印。你一句话不说,只是定睛一直看着我,你那眼神,突然没了光彩,如同空洞,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看得清楚,好似深不见底,我被一个无底的深渊凝视着……
你终究没有闹起来,你终究是识大体的,母亲的葬礼顺利地办完了。你待任何人都如常,甚至对代青也是如妹子般安排安排饮食起居。代青和孝明的出现,成了村里人的谈资,而你是靶子,无数言语的利剑都射向了你!“亭嫂,这以后…”“他婶子,亭哥也办法,这么多年一个人过,不是常法。”你依然默不作声,好像你不回话,那些言语利剑便伤不到你。
代青知道你喜欢女儿,临行前,把孝明留下给你抚养。你是真得喜欢女儿,把孝明抱在怀里爱不释手,而我如释重负,终于有一条路可以走,可以缓释我的负罪感,我在心里又感念代青的付出。我适时提出让大了的老大由我带走,去安排工作,我真心希望你能更高兴一点,没想到,你又一次用那犹如深渊的空洞眼神看向我,有千言万语又对我无话可说的眼神,让我匆匆结束了这场单向的对话。
老大我还是带走了,一个咯咯愣愣的孩子,无论我和代青待他如何好,他都一副不苟言笑的冷脸对着我们,甚至对着后来出世的弟弟妹妹们。
再一次回老家,是要带回即将要上学的孝明,孝明都不认代青了,哭闹着不愿意走。还是你出马,对她说着回程上学的好处,她才点头。老三的性情乖戾是我没有想到的,他竟然跟我要枪,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去打死想要打死的人。代青望向我的眼神复杂起来,好似在说,“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儿子们。”我发火要教育他,他执拗地不肯听我教导,闹了一场,不可开交。代青庆幸孝明还小,现在带走还来得及好好教育,免得被这样的哥哥带坏了。
还是老二懂事,对我和代青都孝敬有加。
回到湖北,每每板正孝明不好的习惯,老大总是一副不屑的样子,有一次孝明大哭着说,“你们总说老家那不好这不好,可你们回去时让娘气得吐了血!你们做了坏事,凭什么说娘!”孝明叫你娘,叫代青妈。一旁的老大红了眼圈,转身回了房间。代青愣了一下,看着女儿,面容显出些不可思议,不知道她是觉得你吐血不可思议,还是觉得女儿对你的维护不可思议。那些我不去管,我也不想管了,脑海里,又现出你的眼神,哦,那不是空洞,那是你对我的失望,失望到无言,失望到你的痛,你的苦,都不愿跟我提,甚至要刻意掩藏。老三跟我要枪,是要为你的血报仇吗?是了,我的父母是你代我养老送终的,老父去世时你还是在尽儿媳的义务,可老娘去世时,你尽的是什么义务呢?当年我收到摁有你手印的文件,还有老家的回信,理所当然地认为你离婚不离家是最好的选择,你已无娘家可回,还有三个儿子。我从未站在你的角度考虑!还怪你把老大教得固执,老三教得暴戾,从未想过养不教父之过,这些年对他们我都不曾好好尽过父亲的责任。你一个裹脚妇女,是如何在这些年的岁月里侍奉老人,养育子女的,有多少艰辛困苦,时至今日,我才想到这些,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有地缝可钻,看看后妻幼女幼子,他们也是无辜的,生活只能继续。对志荣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对不住了,我们会为老大安排工作为他娶妻;我们会资助老二上学;老三……代青对于要枪事件耿耿于怀,而他,要坚守在家里,也好,这样对你来说或许更合适。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消磨着。
老大结婚生子,老二考上大学,老三守在你的身边,也结婚生子了,一切看上去都是向好的。
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我会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大得了癌症,临终前,他说他要死后要葬在老家,让湖北本地的老大媳妇很是不快,这遗愿会让他的小家今后很是不便。“我要守在娘身边,让她不再受人欺负。”他虚弱的声音,饱含感情的话语,让人动容。老大媳妇终究没有说出辩驳的话。
志荣在老家受人欺负吗?老大为什么这么说?批斗时你受过不公的对待吗?对了,虽然我活着,你在老家村里可算得上实打实的孤儿寡母,想必生活中的难处不少。老大的遗愿让我也知道了唯一能对你补偿的方式,我当即立下遗嘱,百年后,我要葬回老家!我要守在你的身边!代青不干了,她闹了一场。我说,“代青,我陪你过了大半辈子,孩子们也都有了安排,死后你就随了我的愿吧,当然,死后你若不让人动我的骨灰,怕也没人能动得了。”代青不说了,默默地流泪,那时我不为所动,心里只有对你的半生歉疚。
我走后,骨灰一直放在湖北,老三终于来了,按照我的遗愿,把我的骨灰带走,代青一气之下,把所有和我有关的物件一把火烧光了。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回老家。
然后,清明,七月半,春节祭祖,我就享受着老家儿孙小辈们的香火,在这坟茔中等待着你和我的团聚。
终于等来了你,你的葬礼无限风光。早晨两个孩子开坟时,一个说,亭大娘走了,你看这老天都这么难过,漫天的大雪下了两天,都没过了膝盖,下这么一场大雪来祭她;多少年冬天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得有个十几二十年了吧,这一场大雪,小麦捂上一层厚被子,又干不着,明天肯定丰收,唉,亭大娘走了走了又给咱们干了件大好事!另一个说,就是这时节,地冻得厉害,坟不好开啊!冬天开坟不易,得费不少力气。前一个人往半拢的手掌里啐了口吐沫加把油说,亭大娘对咱们生前没得说,身后更没得说,别说开坟,就是二里地抬棺,一把不换人,我都愿意。另一个人说,是,亭大娘这人是真好。两人继续埋头苦干。
是啊,你就是这样,对自家人也好,对外人也好,总是为他人着想,做你想做的,做你认为对的,不叫半声委屈。你值得这份祭奠!无论人给的,还是天给的。
我游荡十七年,只等你来,要与你携手,共渡来生。我多么希望我们再回到成婚之初的日子,一家和乐。我盼望着,盼望着!
听着小孙女的话,我心中五味杂陈,我的期望必是落空了!老三这些年定是一直怨我的,不然他的女儿也说不出这话。只是我又怎会和一个孩子计较,到她的梦里和她理论?我又以什么什么和她理论?这份怨,延到三代,都是我的错!从源头上就错了,那个源头在我,我又想起你的眼神——审视我的眼神!直到听到孙女的话,我想,你或许有儿孙们的守护就够了!从那错误的一步跨出之后,我对你来说,就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了,叫你痛苦了大半生,又为何到地下还要羁绊你,妄图左右你的来世?
今天,是连接你我今生与来世的时间桥,同上奈何桥,你向东,我向西,惟愿你来世遂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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