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二条院,淡成一幅疏疏的写意,一直接上高远萧瑟的天,唯有几树梅花,寒冷中愈见精神,就如对人微笑一样。只是这微笑是寂寞的,因为树下的人全然不觉,只用他清澈秀丽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不知看向什么所在。
是否有一个幽微缥缈的地方,栖息着所有逝者的灵魂?
有感于此情此景,他赋诗一首:
“忧心长抱恨,
未觉日月行。
忽尔岁华尽,
我身亦将倾。”
诗句平淡无奇,落尽了年少时所有的繁华绮丽(那曾使世人惊叹的繁华绮丽),只不过道出了他此刻的心情而已。
那是光华公子源氏,留在《源氏物语》这部书中的最后一首诗。
也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的形象。
作者紫氏部,写到这里时却是一个盛夏,浓荫透过竹帘侵上案头,如久绝人迹处漠漠的青苔,连池中的墨汁,也仿佛晕出些绿意,蒙尘的纸上却还是一片空白,空将一行清冷的题目,留在卷首——
“四十一帖·云隐”。
浮云已隐,长夏将尽,仍只有这一行题目。
作者紫式部,已是夜不能寐了。
这一章的内容,其实她早已熟悉。从《源氏物语》第一章开始,所有的铺张,所有的渲染,所有的荣华富贵、赏心乐事、生离死别、爱恨情愁……每一章、每一段、每一句,都是为了引向这个结局——
光源氏之死。
写作是她不甚幸福的人生中最大的幸福,然而其中也有空虚烦躁的时候。每当这样的情绪袭来的时候,她就停下笔,任自己的心思飘向文字还没有到达的时候,渐渐地渐渐地,停留在那一刻。
那一刻是她所有想象的尽头——光源氏之死。
在极尽荣华又饱经忧患的一生之后,他是怎样阖上双眼;死亡的温柔的灰色,是怎样悄悄地俯向那几乎是不老的,清丽无双的脸。那一刻是飘着雨还是落着雪,窗外是凄然的残樱还是烂漫的红叶,是夕阳的余晖还是清晨的雾霭……她想象着,仿佛她正凝视着那垂死的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她的心中充满了悲哀,一种远离这个尘世的悲哀,想象的悲哀,虚假的悲哀,正因为它是想象的虚假的,所以那么纯净,那么美,不含一丝杂质,让人心醉神迷,当它袭来的时候,现实中的一切就都退让了,她忘记了一切,只顾把脸贴近那弥留者的枕边,贴近那绝世的美丽的容颜……
无论她让他死于何时,他最后的气息里还是散发着无法言喻的,青春与爱欲的芬芳;纵然年过半百,纵然斩断尘丝,纵然垂垂将死,他也还是她笔下颠倒众生的一代天骄,还是她想象中集钟灵秀气于一身的光华公子!
就像是她从未有过的情人,从未有过的儿子。
她懂得他,除了他之外,她从没有懂得过任何一个男子,包括她怀才不遇的父亲,浮华而落魄的兄弟,以及早逝的碌碌无为的丈夫。但她竟然懂得他——平安王朝中最完美的男子,后世每一个日本女子梦寐以求的情人。
她懂得他年少时代那荒唐而热烈的恋情,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对据说酷似母亲的那个女人的好奇、依恋、想象中的侵犯、实际上的侵犯,所有这些凝聚起来的苦涩的爱,一点一点地转化,化作灰暗、甜美又惆怅的回忆,伴随了他的一生。
她懂得他最爱的紫姬死后,他一刹时静静的崩溃,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一种绝望,他竟然看也不看,就吩咐人们烧掉了她的遗物。
她还懂得他对他生命中每一个女子的爱慕和眷恋,有时激烈,有时轻狂,有时夹杂着不可解的突发的情欲,有时又带着深深的寂寞——而到了最后,所有这些都平复了,变成一种淡淡的情绪,以及莫名的歉疚,所以日后儿子的非份之想,幼妻红杏出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
还有,像一切多情又深情的人一样,他总是爱过母亲之后又会爱上女儿,那就仿佛是看到已落的花重回枝头,又一度含苞待放,一种澹荡迁延的情丝,缠绕着往日暧昧的幻想——然而究竟是他的幻想还是她的幻想呢?她似乎格外喜欢那种母女两代承恩的故事,六条妃子和秋好皇后,夕颜和玉鬘,连藤壶皇后与紫姬,也仿佛一对母女。
而紫氏部确实有一个女儿。
究竟在她心里纠缠过怎样的幻想呢——她平淡而落寞的一生,交织着浮面的繁华和深深的哀怨,看似宁静却无比苦闷,源氏公子,就是她和寂寞的儿子。
她把自己三十七年里所有的想象和回忆都给了他,关于从未发生过的事的回忆,毫无根据的想象,而她就像所有伟大的创作者一样,只是在回忆与想象中,过着她的感情生活。
其中最让她沉迷的,也许就是关于死的回忆和想象了——
桐壶的死、夕颜的死、葵姬的死、六条妃子的死、藤壶院的死、以及悲痛欲绝的紫姬的死。她爱着每一场死亡,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和气氛,生的背后昏暗又美丽的光。
然而,那都不可能是她的死——她知道她的死只是宫中一个寻常女官的死,毫无美感。可是不要紧,她还有书中的人,她还有源氏公子。
他的死亡必定是比一切死亡更加美丽的死亡,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为了写出那种无与伦比的死亡的美,才写了这部书,才一直忍受着书中悠长又缓慢,优雅又琐碎的日日月月。而所有平淡繁复的叙述都是值得的,都是为了导向那最后的结局——光源氏之死。
一切美丽事物的毁灭都是绝美的——大和民族悖理又不无道理的信念。一定也深植于她的灵魂深处。
可是当她写到那结局的时候,为什么,她又觉得那么深的悲哀,仿佛他的每一个爱人的悲哀,空蝉的玉鬘的花散里的明石姬的秋好皇后的甚至末摘花的悲哀,全部都降临到了她身上。
源氏公子要死了,她们深爱的那个人要死了,她深爱的那个人要死了。
那该是怎样的死呢,他的嘴上是否闪过恬静的笑影,他的眼角是否干涸了一点清泪;是所有的往事纷纭而来,还是真的已经万缘俱灭;是每一个女子的音容笑貌一刹时栩栩如生,还是有一个最终的名字,从他垂死的唇间飘落;或者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死,有的只是风拂过松林,明月照在空山,雪片消失于苍灰的、伤恸的大海……她怎么会知道那是怎样的死,她怎么可能知道那是怎样的死,她所能做的只是把这垂死的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好像抱紧自己所有的寂寞岁月,所有的爱恋、青春与幻灭。
如果她还写过别的作品,塑造过别的人物,他就只是她的一个人物而已了。但是她没有,她的一生都交给了他,他是她唯一的人,她从未有过又梦寐以求的那个人,那个代替她去欢乐、去痛苦、去活、去死、去爱,也被爱的人。
然而他死了,带走了她心中所有的热情。
一刹时静静的崩溃,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是绝望,一种美丽之极的碎裂,满地绝美的碎片,再也收拾不起。
她想,也许她是写不出他的死了。
可是,她又仿佛写过,在什么时候写过——
“……昔日所做所为,无论逢场作戏还是迫不得已,我又何必令她伤心呢……尤记得那日黎明,风卷雪舞,回六条院时,紫姬迎出,温柔和悦,却是将泪水湿透的衣袖藏在身后……心念至此,源氏痛悔交织,一宿无眠,忽然听到值宿的侍女说道:‘呀,好厚的雪。’一时间,他仿佛重回那个早晨,然而雪景依旧,人已成空……”(《源氏物语·四十帖·魔法使》)
那是他眼前心中的死,那是何等悲伤的死,在她还只是憧憬着那种悲伤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她是籍着他的悲伤而登临死之悲伤的顶峰的,籍着他的悲伤写出了关于死的完美的境界,她自己却还不知道。
而就是那时,她的源氏已经超脱了她笔下的境界,已经离开了她的回忆与想象的范围,是她给了他力量,她笔下纷纭而来,连绵不绝的死给了他力量,她还没有到达的地方,他已经走过了。
就这样,他走出她的世界,她书中的世界,到了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死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空留下一行题目,正如那一行题目——
云隐。
她知道,她是永远写不出他的死了。
只留下一行清冷的题目,在蒙尘的纸上——
“四十一帖·云隐”。
一部浩瀚而纤丽,清雅又妖艳的《源氏物语》里空白的一章。
而在《云隐》一章之后,贯穿前四十章的那种神秘的激情;温柔的,却显示着女人非凡的决心与意志的力;以及交织着欢乐与悲哀,绽放与堕落的活生生的生气,就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对现实生活一笔一划的勾勒,再细致工整,再栩栩如生,也只是一幅白描。
还有人说,《源氏物语》最后的“宇治十帖”,是由紫氏部的女儿续写的。
那么,那女儿一定比母亲幸福,她笔下的人生,多少有点真实的幸福感和美感,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无趣。
所以,每当看到“云隐”二字下空荡荡的半页时,连我的心中也觉得了一点悲哀,一点极不真实,因而远离尘嚣的悲哀,像流淌一样侵来,又像流淌一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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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梦浮桥上的倩影
——源氏生命中的女性角色
因为出自女性的笔下,所以一部《源氏物语》中,最鲜明生动的,还是那些女性形象,细微到一道衣褶,一缕熏香,大到一生的抉择,纤细精致的笔调中自有篆刻般的准确和力度,栩栩如生。而源氏这个人物居然还能感动人,最成功之处就在于,他是真正懂得,并发自内心地欣赏、珍惜他生命中的每一个女子。
纵然书里的人生只是梦中的浮桥,那些倩影依然不会被时光磨灭——
桐壶更衣:源氏的生母。她短暂的一生定下了全书的基调:风雅、优美、哀怨,极尽恩宠与荣华,然而挡不住内心的忧戚和命运的无常。而她在源氏心目中,虽然只是一个缥缈的幻影,却使他终生对女性存有一种不能满足的渴望。
藤壶皇后:源氏的继母,亦是他初恋的对象和秘密的情人。她所体现的是平安王朝贵族文化的精髓——优雅,但是这份优雅,未尝没有几分三岛由纪夫所谓的“优雅便是触犯禁忌”。
葵姬:源氏的第一位正室,生下小公子夕雾后去世。她所体现的是“端庄”,一种和式的端庄,不动声色的态度下藏着千娇百媚和脉脉深情,却只有生离死别这样的大变故才能使之焕发出来。
空蝉:伊豫介夫人,后出家。源氏一向对她有情,而她始终不从。空蝉的个性,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隐忍,她对源氏未必无情,只是不肯叫这份感情征服罢了。正如书中的形容:“柔中蓄刚,如细竹一枝,摇摇欲摧,却终于难折。”
轩端荻:伊豫介的女儿,曾与源氏有一夜情缘。她给人的感觉,正是一个外遇中的女子,艳丽、活泼、解风情,却不会让人放在心上。
夕颜:源氏的情人,是他生命中第一个为死亡夺去的女子。她所表现的,是一种楚楚可怜,柔弱无依的气质,恰似她与源氏初相遇时,那一朵雪白娇嫩、不堪盈手一握的夕颜花。
六条妃子:已故皇太弟的宠妃,源氏的情人。她所表现的,是另一种女性气质:高傲、刚烈、倔强,在爱情上不肯妥协。她是全书中唯一可以与源氏在一起,却主动离他而去的女子,同时让人深深地觉得,是源氏辜负了她。
紫姬:源氏的第二位正室。她可谓是一切男子的永恒之梦。作者似乎想用她来表现“完美”二字的含义:高贵的出身、绝世的姿容、非凡的才情;终生被源氏呵护宠爱,无人比肩;而她死后,源氏万念俱灰,不久便遁入空门。可是,这样的完美中却还是让人觉得深深的哀怨,或者这哀怨也是完美的一部分。总之,作者将紫姬比作春日樱,那正是日本的国花。
末摘花:源氏的侧室,容貌丑陋,言行笨拙,但纵然是这样的女子,也渴望着被爱与幸福。源氏当然不爱她,幸福与否,更不敢说,可惜作者的笔调也流于泛泛的调侃嘲弄,使她更像一个笑料而不是悲剧人物。
胧月夜:朱雀天皇女御,源氏的秘密情人。她是另一类外遇中的女子,偶然相逢,暗通款曲,但似乎彼此都将对方视为朦胧月夜里淡淡的梦幻,并不拿来影响现实中的人生。
花散里:源氏的侧室。虽然是侧室,但她比其他女子更具有现实中的“妻”的特质,作者通过她所体现的,是稳重与贤淑的品格。(有一篇法文小说《源氏亲王的最后一次爱情》,即是以她为主角。)
五节:筑紫守之女,于源氏,她仿佛代表着世间男子的一种白日梦,即:他不可能属于她,甚至不能给她任何东西,无论现实的还是虚幻的;但她却永远属于他,一直远远地、默默地、爱慕着、思念着、祝福着,并为他终身不嫁。(——有这等好事?)
明石姬:源氏的侧室。除了紫姬之外,他最宠爱她。明石姬的气质,偏于冷艳和幽雅,与葵姬依稀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具风情,也许源氏对她的宠爱,多少有这个原因。她与源氏的女儿,既是后来的明石皇后。
秋好皇后:冷泉天皇皇后,六条妃子之女。虽然关于她的内容不多,感觉上却是可以与紫姬并论的绝代佳人。她的迷人和幸运是另一种迷人和幸运,书中最高贵优美的三个人——源氏、朱雀天皇和冷泉天皇,都曾为她着迷和苦恼。
槿姬:桃园式部卿亲王之女,曾为贺茂神社斋院,后出家。源氏恋慕一生而不得的女子,也许不是恋慕,而是不甘心。但她的拒绝不同于空蝉的拒绝,她应当是看透了爱情的不可靠,而宁愿与源氏维持一种朋友般的关系,想来世间所谓红颜知己,大抵如此。
玉鬘:髭黑大将夫人,夕颜之女,幼时流落乡间,后为源氏收养,美貌与聪慧倾倒一时。于源氏,她是世间男子的另一个白日梦,即:得到了母亲之后又得到女儿。然而源氏并没有真的得到她,可见,究竟只是白日梦而已。
三公主:朱雀天皇第三皇女,源氏的第三位正室。她的命运具有某种象征意味:于源氏,她虽是正室,却被认为平淡无奇,并不在他眼中心上;于她的情人柏木,她却是娇艳无比,他愿意为之去死的天人(而他也确实为她而死)。作者于源氏晚年塑造这样一个角色,也许是想说:“有情皆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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