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咔——次,咔——次次。
冰碴子遍地都是,布鞋、马蹄踩上去一阵声响。人们脚步渐渐慢了下来,领头一个大汉呼的一口气吐出来绵密的烟,他脱了毡帽,一头髡发结成一个个油疙瘩,上面也冒着徐徐而上的稀烟,继而又整理了那件华丽的衣裳。
“大——葬……大——葬!”那大汉长长地吼出了一声,身着缟素的随从们登时挺立了起来,马头上不久便积起了半指高的白雪,只有那些中原打扮的妇女不时用那皲裂不堪的手掩目而泣,相互依偎着。
哀乐重叠着,朦胧的冬雪中有两只鹅黄的飞鸟不时飞上马头,不时飞落在那堆新土上,叽叽喳喳。
“一——二……哎——嗨!落——棺!”
一个白发如雪的老妇人只睁着那纤薄的眼皮子,迟疑了一会儿,便从头上解下来把金钗,小步颤颤巍巍直度到那主张埋葬的女真大汉身边,她用那如骨骼般苍白的双手托着那柄金灿灿的钗子,抽噎地说道:“让我凑近……哭她一会儿,哭她一会儿,我送走皇……送走丈夫,又将送走贤……媳。”大汉搓了搓了那宽大的手掌将那柄金钗塞入贴身的衣袋中,点了点头算许了她小小的心愿。
身后的马蹄印又被风雪遮得模糊,猎猎作响的风声正撕扯着人们的身躯,北国没有蝴蝶,千片万片的雪花并不相依作伴,它们以各自的理由和方式孤独着,在那条来路上定是凄苦至极的,而她的灵魂被尘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汉人也不得至此。
(二)
结婚时,父亲知道笨重的嫁妆虚若无物,倒不如选个精巧随身的,于是去找了城内最好的金匠为女儿打了对金耳环,当日母亲含着热泪为她小心地戴上,头发盘了又盘总是不合心意。
“你去那可想家?罢了罢了,这倒不提。王看上我家闺女,自是恩泽,按民俗来说赠金钗那是钟意,寄彩缎那是变着法的拒绝,谁知王竟派人来递金钗了,好啊,好啊……”母亲笑着给女儿道来,不时又堕下几滴泪水。
“在王家须事事谨慎,不要辱没了门庭名声……”父亲在一旁徘徊,皱着眉在为女儿考虑规矩礼法。
她知道她的郎君是年轻的,尽管未曾见过,但她已有耳闻,他的皮肤白皙有如牛乳,如果不做王,不生在帝王家,那么他就是一个翩翩公子,为他说媒的人多得可以踩烂门槛。
可他是王,一个尊贵的身份矗立在身侧,皇帝皇后会为这段姻缘赐福,群臣百官也会携着礼品纷至沓来,城中的百姓们彻夜不睡,等着那从王宫里骤升而不绝的烟花。
他们的婚礼或许也是天下人共同参与的一个仪式。
此刻,尽管外面红红火火,但在深房中只有一根红烛立在桌案上,她望着他俊美的脸庞,他脸陡然红晕遍布,不禁去拂她鬓角的发丝,双双慌张得退了一退。
“娘——”
“娘——”
他结巴了起来,忘却了自己是王。
“快说尽罢,你这吞吞吐吐,叫还叫乱了辈分。”她在一旁娇嗔道。
“其实,当称呼为夫人的。”他忽然明白,他是王。
(三)
在王府上,有错落的假山怪石,松鼠野鸟在园内各自嬉戏,一枚石子在河中点开一抹涟漪——她坐在秋千上,眼神迷离。
“这会儿父母该吃中饭了,厨子阿四刚开始学做虾仁包子。”
“我还想着园子里的阿猫阿狗,我不在了,下人们会怎么对它呢,尽管我已经叮嘱过了,仍是不放心。”她想着。
王手上常常沾着墨渍,有时也会抹在脸上,佣人们只得惊慌的为王递来面盆,而她常常捂着嘴笑道:“邋遢死了。”
“你说本王邋遢?那本王要在你脸上画个小花猪,谁让本王是妙手丹青呢,包与真猪无异,进了猪圈,众猪都会与你称兄道弟。”他一边擦脸一边冲她笑道。
“我不信,除非你给我画,当然不是画猪,我说什么你画什么看看与我想得是不是一样,这样我才承认你的妙手丹青。”
她自此便认识了王——自己的丈夫。她把故园光景无论巨细都告诉了他,他执笔自如,落笔严谨稳当,勾线轮廓与心中所思所想无不相仿,一幅精致的绢帛上渐渐从一草一木多到满园春色,上面有父母坐在亭下饮茶,下人们在打扫庭院,胖胖的猫狗正卷着肚子趴在阳光下……
“这便算你厉害。”她不得不认输。
“嘘——奉承话后面再说,你看看我还得接着画呐!”他颇为自信的冲着她说。
“我说的,你不都画完了么?还有什么?”她一脸疑惑。
“你说的是画完了,可我觉得还得加点。”
他什么都不说,不告诉她。只是在画中的院外又勾了两个人出来,他在一个瘦高的人的手指上点了几笔,又在一个女子耳垂出画了两个圈,他画得慢了,他想着得让这两个人更为精细一点。
“去拜访拜访泰山泰水如何?”他没有看她,而是继续将精力投向画中。
她也不曾回答,只是扶着下巴向他看去。
(四)
“出藩邸几日了。”她冲着一个身后的一个青衣婢仆说道,不时的咳嗽着。
“已经……数月难记了。”婢仆泣不成声,垂着头向前走去。
“没事,王……会让我们回去的,不用担心。”她又咳了两咳。
看押她们的铁骑不时从囊中掏出块肉干,大嚼起来,叽里咕噜说着一些她们听不懂的语言,又冲着她们不怀好意地咧嘴大笑,他们愈笑,她们便把头埋得愈低,随行的两位皇帝这时也全泯然众人,步态不稳。
“不必管这些蛮夷,王会让我们回去的。”她铿锵着说道,但她又何尝不知国不成国、家不成家,被俘的将领们昔日在殿前是何等雄迈,如今沦为亡国奴后却落花无言,皇帝们位高权重,现今也早已失魂落魄。而那些身着简陋的胡人只须拉鞭抬起马首,便能冲到汉人群中肆意宰杀。
一天,降俘中一个瘦弱的士兵奄奄一息,面目苍白,一位降将望着那将死的士兵若有所思,转而面向降君。
“胡人们曾放言,一人逃杀一人,陛下逃杀回中原,臣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如今为国死者未必勇,为国生者未必怯,臣愿孤身前往京城,事之大小均报给文臣武将。”他恳请君主再写下离位事要,好重整河山。
“事已至此,我已无多雅言,须眉命在旦夕,虽是降将,但亦可为国尽忠,愚兄今日要潜回南方传达救国讯息,胡人若寻代死者,还望须眉挺而赴难!事之慷慨,千古之名。”他望向那位垂死之人,不得涕泗横流。
“将军!”她的婢仆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伸出一对金耳环给将军。
“请代我家夫人告诉大王,她希望能像这只耳环一样,能早日与他相见。”婢仆早已青衣褴褛,散发如痴,这时两只眼睛却分外有光。
将军仔细地包裹了起来,在深夜里,孤身向京。
而她彻夜未眠,凝望着长空里那轮皓月,一心想着“王会让我们回去的。”
(五)
“不!夫人,夫人!”
在这个地方,她已忍受着过多的屈辱。
她一路以来照顾夫人,夫人对她常说:“王会让我们回去的。”她也一直坚信着。在那个南方村庄里还有阿爹阿娘,他们耕种着一块青绿的田地,还有一头黄牛,鼻孔能喷出来雪白的烟……除此,便是那在河中撑篙的少年,浑身黝黑得像一块木炭,却喜欢冲着她傻笑,他爷爷总是因此斥他把船撑歪了。
她时而会想:“他是否已经成婚了,在河岸处有一个女人为他做饭?”
浣衣院是一场噩梦。
为稳定两国关系,胡人的大汗禁令属下对浣衣院的贵妇人有所侵扰,而那些婢仆则由着将士们的性子处置。时日一长,有人自尽,有人疯癫,青衣早已没有能穿的衣裳,在那里她轻悠悠地唱着江南小调,心中苦楚一积聚,不忍放声大歌。
“夹岸芦绒钓梦长,风那争光,雨那痴望。
仔细瞧秋不是可人模样,恰淘枯千百副鲈鱼心肠。
愁得人困当,嗔得树也凋黄。”
浣衣院的妇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她们知道,她痴了,她们也知道,她的下场。
巡视的胡人对她做了一个手势,部下便走了上来,将她拖向长官那里。
“不!夫人,夫人!。”婢仆喊道,青衣双眼布满了清晰可见的血丝。
在那个叫做榷场的地方,这些女人会被当做交易品,没有故乡,只有数不尽的陌生。树木都在凋零,老得不成样子,有时候她们坐井观天几句交谈不显热闹而更显凄清。
夫人束手无策,也只是坐在石阶上,不时眺望南方。
口中呢喃着两个字:“或许……或许。”
(六)
从来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早接触冬天——五国城。
最后一次迁移,是胡人可汗的命令。每一个冬天都是寒冷刺骨,朔雪有如耳大,它们纷纷扬扬落满在屋檐上,未几又结成冰锥子,出一趟门只道是拂了一身还满。
她时常咳嗽,再也没有停止。一个头戴金钗的老妇人常常抱着她的头,给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热水。
“真是苦了你了。”老妇人常常对她这么说。
“那柄金钗,是随嫁的吗?”她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了,每说句话都要喘一阵子气。
“是,我自十六岁便带着它了。”老妇人脸上泛起一抹光,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轻柔柔地抚着她的额,她的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她多希望她能回到南国,在那个地方结束她最后的生命,或者陛下能看到一眼。
送粮食的胡人有时也会带来一些南国音讯,但老妇人只会对她说:“那里是新都,陛下整日为了自己的结发妻子怏怏不乐,他画她、一幅又一幅,总是皱着眉道着:‘不像,不像。’兀自愤着,道什么十几年过去了,娘子早不是从前模样。”
“公公们常说他常捏着一对金耳环笑着,有时笑着笑着竟哭了,那鼻涕眼泪水啊和成一滩。皇亲国戚们上奏陛下劝他早日立皇后,他一一驳斥,‘朕的皇后就是朕的结发之妻。’咦,说出来时颇有几分气势。他要做人上皇,虽说窝囊,倒也仔细……”
她很喜欢听老妇人讲这些,她听够了,泪水该流的流尽,便也顺心不少。
那副素巾上有时有零星几点殷红、有时却有铜钱般大,渐渐地,身子便羸弱了起来,行走还须扶着墙,到最后,只得病恹恹的卧床,老妇人将火愈烧愈旺,她见过不少人的离去了,她明白生死有命这四个字,况且在这个离故乡于万里的五国城,她只想让她这个儿媳临走时舒坦些。
“没能……戴着它。”
她仍旧怀念那副耳环,却不止地怀想。
“陛下莫为……妾身……思量过多。那红烛……好泼眼,烟……花都……放尽了罢?我的大王……夫君……九郎,你在那画……甚么?”
顿了一会儿再不出声。
窗外的冰锥子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水,老妇人站在小丘上向南望了望,一声唏嘘……
(七)
过了两年,身居临安城的他才得知了夫人既薨的讣告,他默然着:“算减却了这身居北国的痛楚罢?朕的梓童。”
在南国,经年累月不曾如此寒冷,这年白雪如絮,繁华喧嚣的临安城只有寝宫是凄清的,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正扶着冰冷的窗槛,脚旁是一件留有余温的皇袍,他换上了在开封府时常穿的官服,他生怕妻子魂归时对他认生,心怀犹豫的走向阴间。
香炉旁那对耀眼了十六年的金环在这天也终于暗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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