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房间

房间，一间比一间远，一间比一间模糊。岁月，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疲惫。最后都被时间的油彩涂抹，五彩斑斓，五味杂陈，难分真假。

第一个房间。面海，朝西。而且多风，风中有刺鼻的鱼腥味。就在那，开启了一个男孩的成长之路。那风，不是故乡奶奶手底下蒲扇摇出的缠绵，而是猛烈的，如父亲巨大手掌的脸颊上扇过的热烈。夹杂着初来者极不习惯的腥臭味，自远方海面上穿过礁石的缝隙，在铺陈着死鱼烂虾的沙滩上掠过，在木麻黄惨叫声里破空，而后飞速来到我的房间，撞击我的房门，有时会夹带着如乱箭般横射过来的暴雨一起，反复撕扯着房门的门板，钻着房门的裂缝，灌进房门与地板的空隙，占领房间近一半的地板，闹出巨大的动静如野兽在咆哮。三十多年前，一个毛头小子寂寞的一生就这样拉开序幕，多少个腐肤蚀骨的月光之夜，充军的荒凉，城市的弃婴，在鱼腥味的海风中徘徊，留下的脚印被随后的潮水很快擦除干净，仿佛从未来过。多少年后偶尔故地重游，那个曾经消耗青春的角落竟然也没留下丝毫的印记。

第二个房间。看不到海，吹不到猛烈的风。一群年龄各不相同的镀金人聚在一起，课堂里的繁琐抽象的无味内容和昏昏欲睡的课后清醒，理想和茫然只能反复在夜里的小饭馆酒瓶端起的那一刻被提及，吸田螺的声音和对现实的叹息声同样响亮。酒酣耳热后在小饭馆外荔枝树下嘘嘘的动作和翻过学校围墙的姿势同样利落潇洒。两手插兜和女同学在四号岭散步时总盼望能偶遇到四号岭被枪毙的魂灵，却终是被漫天的尘土断了念想。难忘毕业的那天，骑着凤凰自行车，车坐上快乐得就像小鸟似的小女同学手提着双用机播放迪斯科音乐。最后，无疾而终的爱情使这十几公里的路程镶刻在彼此的脑海里成了绝响。

第三个房间。充满矛盾的心情和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起在尿不湿的臭味中夹杂锅碗瓢盆的繁琐在彼此埋怨无奈里使另立炉灶的梦想成了悻悻而归的蔫头呆脑。无影灯的惨白和鲜血飞溅映在白大褂上分外显眼，成功和失败彼此交集着搀扶着一个体重太重却翅膀太轻的灵魂踽踽前行。总是希望有一天能飞上蓝天的梦想最后却成了一个一辈子不得不做下去的噩梦。

第四个房间。墙壁特别高，心特别小，小到每天都在算计未来的到来却总也不来。卑微到尘土一样的每个人都说在做梦，而我却梦不起来，在那样的时刻无比清醒，总结着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咸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复杂而难以分析出具体情节。偶尔抬头，飞鸟划过天际，带走了魂魄的盼望却带不动身体的实在，吃喝不愁的岁月静好总忘不掉有人在负重前行。

第五个房间。同样的海风，从糊涂到清醒的风之间间隔了二十几年，最高级的自律是独处。龙江廉政长廊的一草一木一定记得我每日来回散步的身影，独自坐在路边被绿植掩映的游览石椅上看对岸的城市灯光映照着来往擦肩的面孔表情光怪陆离。东海之滨的漫步，思想和身体的自由前所未有。可以仔细端详欣赏一朵花开的过程和感动，可以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观察着周遭的变化，可以萍水相逢交到没有任何利益交集的朋友。在平坦的沙滩上远望归帆，在无聊的黑夜里追随蓝色眼泪，呼吸着离祖国咫尺之遥的彼岸一样清新的空气，在小饭馆里自顾自地品尝着小鱼小虾的鲜美。不用顾忌谁的感受，也不用惦记谁的温饱。时光微妙而美好，经常还有人在掂记着我，比如中国联通、中国建行、快递小哥、交通罚单和诈骗电话。

第六个房间。在疾病的困苦和对自由理想的憧憬中度过远方的牵挂。常怀老骥伏枥的不甘在风景秀丽的小岛上度日如年靠酒精麻醉敏感跳跃的神经。现实一定是带着某些宿命的安排在默默之中压制着不安，总希望青春的蜡烛还未燃尽，外表的安静和内心的野兽在进行着强烈的对撞，其实事与愿违都是另有安排，我相信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却总是心有不甘，希望这一个房间为我打开一扇明亮的窗户，让我的生命可以有阳光照耀。

过去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所有的房间最后都不会属于我，我最终都只是个过客，当所有的房间门都不得不关闭之后，希望我能丢下疼痛一身轻松带着微笑离开，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