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分析了《伯夷列传》第一段的逻辑。司马迁想从历史上选出能体现“让”德的列传人物来开始列传一体,考虑到许由等人的事没有多少根据,不予立传,于是选了孔子经常提到的伯夷叔齐。接下来,司马迁就开始说伯夷叔齐的事迹了。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史记·伯夷列传》
译文: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老记着以往的恶事,因此心中的怨意就少。”“追求仁德而得到仁德,又有什么可怨的呢?”我为伯夷兄弟的用意深感悲痛,看到(那些)逸诗有(值得探讨的)特别之处。他们的传记上说: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把王位传给叔齐,到父亲去世之时,叔齐要让位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遗命啊!”于是便逃走了。叔齐也不肯即位,也逃走了。国人只好立孤竹君的第二个儿子为王。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善于赡养老人,“我们何不去投奔他呢?”等到达(那里),西伯去世了。武王用车载着西伯的神主,追谥为文王,东进征伐商纣。伯夷、叔齐拉住武王的马而谏阻道:“父亲死了却不安葬,还大动干戈去打仗,称得上孝吗?身为臣子,杀害国君,称得上仁吗?”周王左右的人准备动手杀掉他们,太公说:“这是义人啊!”扶着他们离开了。武王摧毁了殷商的暴虐统治,天下都归附于周朝,而伯夷、叔齐却以之为耻,坚持道义,不肯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中,采食薇菜。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们作了一首歌,歌辞说:“登上那西山啊,采那薇菜呀!用暴力取代暴力啊,不知道这是错误的啊。神农、虞舜和夏禹,倏忽辞世啊,我辈归向何方?哎,命道衰微了啊!”(二人)最终饿死在了首阳山中。从这些记载来看,伯夷、叔齐是怨呢,还是不怨呢?
读这一段,我有两个问题。首先,孔子为什么说伯夷叔齐“不念旧恶”,这个“旧恶”是指什么?根据什么说他们“不念旧恶”?其次,“轶诗可异”,异在何处?
对于第一个问题,钱穆先生在《论语新解》中的解释是这样的:“旧恶……一说此恶字即怨字,旧恶即夙怨。”“盖二子恶恶严,武王伐纣,二子犹非之,则二子之于世,殆少可其意者。然二子能不念旧恶,所谓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其心清明无滞碍,故虽少所可,而亦无所怨。”你看,其实钱穆先生也只是猜想而已,整段的第一个字是“盖”,大概,不确定啊。孔子吧,喜欢说话只说后半部分,前半部分的论据总得让人去猜,真当他的学生,思考一番之后不能体会,还能屁颠儿屁颠儿跑去问个究竟,可怜我辈,就只能各凭本事了。总之,这个问题,我是没有找到答案的。
第二个问题,“轶诗可异”,异在何处?这里的“异”应该是就孔子的观点“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说的。伯夷叔齐作诗:“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司马迁看到这个,觉得这是怨词,是牢骚话啊,伯夷真的不怨吗?这与后面司马迁说“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可以相互印证。也就是说,司马迁对孔子的观点持怀疑态度。
伯夷到底怨不怨,各有看法,认为两人不知变通、死守君臣之礼的,肯定也大有人在。读历史有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问题,站在现代人的立场去评价古人,这是很不公平的。我个人认为,孔子的“求仁得仁,又何怨乎?”才是一句真实中透着残忍的评价。
如伯夷叔齐,为求仁守仁,舍家弃国,饿死首阳山。如果他们有怨,那又是怨什么呢?怨父亲不该欲立叔齐?怨周武王不守仁义?怨世道衰微?还是怨他们自己不能改变这世道?
现代社会多以社会地位、物质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而忘了“求仁得仁”这一个古老但却最贴近人性的标准。当然,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去追求“仁”,我们可以把“仁”换成任何想要的东西,如健康、幸福、友谊、财富、声名等等,你要什么,勉力去做,最后也真的得到了,那有有什么可怨的呢?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隐含的事实——追求一样东西,是必然要付出代价的。在整个追求过程中,我们要保持有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如果走到一半,回头发现自己付出的实在有些多,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这时,再拿“求仁得仁”的标准来权衡一下,你到底最想要的是哪一个?如果还是保持初心,那你就继续走,反之,大可退而求他仁。整个过程,不管付出多少,都没什么可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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