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

某些时候，下一刻，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前一刻判断、选择的结果。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有人说他已经服刑三年，还有六个月，没有意外，他会服刑期满出狱。

      我曾经是他的学生，他是我们的现代文学老师。文革以后，我国恢复高考制度以后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高大英俊，学识渊博，而且他的声音非常好听，我们中文系的许多漂亮女生都为之倾倒。毕业以后，如果说还有哪个老师仍留在我们的梦中，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他了。快30年了，相聚的女生，许多人都说，自他之后，再没有遇见过如他一样声线的男子，毫不避讳的说，我们都崇拜他……

      后来，他成了学校的副校长，校长。再后来，他又去了省会城市，成了某部门的处长、副厅长，最后官至副部。他活在我们的记忆中，也活在了我们的梦想中。他是许多男生的职业梦想，他是不少女生的梦中情人。我们都说，我们见识过什么叫集才华、智慧与容貌于一身的人。

      我其实并不清楚他受贿案的来龙去脉，但是，听消息灵通人士说，他是屈服于环境和条件，当然还有女人。初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我并不相信。我不相信是因为我觉得人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是自己。人不是简单的活着，人时时刻刻都对自己的前途做着判断，决定着下一刻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不相信，我的老师，一个如此有才华、有智慧的人会成为环境与条件的囚徒。

      我有过疑惑，甚至猜测这也许就是个冤假错案，又或许是栽赃陷害……

      多少次，我曾想过要去看他，想要向他问个究竟，但终于没有成行的勇气。后来此类事件耳闻目睹多了，也就释然了。每个人都有随时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定。一个人的性格是无法预测的，任何一个生命本身都有超越自身的可能，虽说一个人无法改变世界，但是我们却时时刻刻在完善着自我或者改变着自我。他选择了放任自己，也必须承担相应的结果。这很公平。

      促使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是我又数次听到了他，还未曾谋面地见到了他。

      他提前出狱了，因为他在狱中出了一本专著。这是提前假释出狱的原因。我终于找到了一丝安慰：我的老师超越了监狱的高墙。这是又一次选择的结果。

      半年后的同学聚会，我又听到了有关他的故事续集。他出狱后，去过妻子的单位，大吵大闹，逼妻子离婚，让妻子给他钱，理由是他没有收入，没有安全感。男同学们把他说成是一个刻薄狡猾的人，一个魔鬼般的人物。他常在小区里打牌消遣，与女人们调侃调情，还定期外出与人私通，简直臭名昭著。我沉默地听着，无法言喻地伤感。

      半年前，我去苏北某个县城看望一位故友生病的父亲，病房里一共有三个床位，坐等朋友父亲诊治的时候，我一眼瞥见了床尾白色卡片上的那个熟悉的名字。那是我的老师吗？

      我确认后得知，那人确实是我的老师。正巧，他今天来血透。可我不明白的是，血透为什么要在这儿？省城不比这儿更好吗？他同一个病房的那个老人告诉我，这真是一个好人，我活了80多岁，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好的人。老人的儿子，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对我说：我觉得他像一个圣人，他安慰遇到的每一个人，道德境界达到了我想象得出的最高程度。他是我近60年来遇到的最睿智的人，我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凭我的学识，也许他根本看不上我，可是，我在心里愿意把他当成我的朋友……他每个月都来血透，我父亲就是要与他住一个病房，哪怕一个月就那么几天……

      说实话，听着这两个人的话，我禁不住松了口气。果真，能够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我相信，生命的意义之一是：不管什么样的境遇中，我们还有选择的自由。

      这就是我的老师的故事。我想他不会愿意见到我的，我也没有勇气去见一个曾让我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般感觉的人，所以在他回来之前我离开了。有时我想，我们能预测人的行为吗？

      也许我们都在说人人都有自由，事实是：只说人有自由还不够。自由只是故事的一半，真理的一面。我们每个人有言说的自由，可是，我们又有多少人，真正是在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后言说的？不仅如此，自由是人的生命消极的一面，而积极的一面就是责任。实际上，如果人不能负责任地说话，做事，那自由常常是放任，是堕落。可是，谁不想恣意潇洒的活一生？因此，人这一生，就是不断选择，不断犯错，不断纠错的过程。上一刻的选择，决定了下一刻事情的走向，人生的走向。

      我的老师，不是神龛里的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们也是。一个人，只要有欲望，有感情，就不可能真正地自由。他选择亲自品尝短暂的世俗的欢愉和拥有财富的满足，得到了该有的看得见的惩罚和你、我看不见的伴随余生的惩罚。我们许多人也只是活得如普通的生命一样，好奇，八卦，狭隘，偏私……而远不是我们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只是，下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我能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的同学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