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曾经是一个十分古老的文明,在战火的黄昏中燃烧殆尽。先祖最后留给幸存者的,只有寂静。
公元3007年,人类终于发现了地球之外的生命。在探测器传回来的照片里,这个位于人马座omik`ron星系的星球,有的只是一片漆黑的焦土——只有战争会带来这样的创伤。然而人类却找到了一丝慰藉,有战争就必会有生命,不管这生命是否残暴,是否邪恶,至少在黑暗的宇宙中人类不再孤独。
兴奋地人类,给这个星球命名为Helel。“Helel”是希伯来语,起源于《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十四章,意为“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原文是“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而这个词在辗转翻译成拉丁文之后,就变成了“Lucifer”,也就是“路西法”——但,并不是“Satan(撒旦)”。
探测器终于发现了一片森林,在这颗到处都是辐射,几乎炭化的星球上,这森林仿佛一块碧绿的翡翠。更让人类欣喜若狂的是——生命,智慧的生命。它,嗯......他们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们的皮肤更为白皙,连头发也是灰白的颜色。几个月的观察后,人们确定了这些“邻居”十分的平和,只是让科学家挠头的是,他们太平静了,太......寂静了。
不管怎样,公元3107年,一批地球上最勇敢的精英,踏上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星辰大海的远征。经历了长达三十年的冬眠,这支队伍终于履足遥远的尘世。
远征队用了三年的时间学习星际航行必须的知识,飞船的建造用了五年的时间,在枯寂的宇宙中漂流了三十年,却仅仅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学会了Helel星人的全部语言。
手指自己,是“我”,指向对方,是“你”,在空中握拳松开,是“他”;手指抹一抹嘴巴,是吃饭,抹眼睛,是“睡觉”。如果一个健壮的男性指指自己,再指向一名成熟的女性,打出睡觉的手势,而女子也打出睡觉的手势,其含义是不言而喻的。
这就是Helel人的全部语言。
到达Helel星后,远征队终于明白了那个让科学家为之挠头的问题的原因:这个星球,没有声音。一个气泡一样的大气层覆盖在这森林上空,阻挡了险恶的辐射,造就了幸存者唯一的净土。不幸的是,连声音也同样被这个“气泡”屏蔽了。
虽然作为地球人,远征队的头发有黑色和金色不同的颜色,皮肤也没有那么白皙——事实上,有几位黑人学者黑的有些过头了——但这不妨碍他们迅速的融入这片森林。或者在这个森林里根本无所谓融入与否,Helel人寥寥的语言系统,根本不关心这批“异类”的来历。漫长到不知岁月的寂静,让Helel人漠视了交流,对外界的接触,仅仅是一起吃饭,然后在森林游荡,到了晚上就“睡觉”。他们完全泯灭了“好奇”的存在,曾经的科技,对于他们来说连一丝念头都不是;他们亦没有诗歌,在这寂静的世界风也不记得怎么歌唱。
这些白皙的、衣不蔽体的Helel人,褪去了所有的语言和文字,回到了只存在于化石中的洪荒。远征队在其中生活了六个月,六个月的寂静,五个月的沉默。他们的理智几乎崩溃,最后他们不得不回到飞船,暂时离开Helel星,至少在太空中的飞船里,他们可以叫喊,可以倾诉。
“在Helel的语言中竟然没有‘死亡’......”远征队的队长在传到地球的影像上说,“......在这声音的虚无中Helel人全然失去了智慧物种应有的尊严。没有道德,只有生存;没有感情,只有本能。他们甚至没有‘爸爸’‘妈妈’的概念。他们每夜和不同的异性入眠,对于生出的小Helel人,出于一种血缘上的奇妙联系,他们会带着孩子流浪一段时间。也只有在这段时间,孩子跟着血缘上的父母采集,猎食,在寂静中渐渐长大——此时他们早已和父母形同陌路。”
“......这样的生命无异于死亡。没有声音,没有交流。Helel人被困在一个寂静的囚笼之中,而无法越雷池半步——那些迷路的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暴露在强辐射中的Helel人,在辐射中慢慢的燃烧,即使他们立刻扑灭火焰退回森林,身体的机能也会在短短几日内衰竭,然后......解脱。”
影像里队长沉默了一会,突然激动起来:“见鬼!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声音的存在!你怎么能想象一个智慧的种族,他们的词汇里竟然没有笑声,没有哭泣,没有风的歌唱,没有溪流的脚步,没有艺术,没有叹息——这是怎样悲哀的存在!”
喘了一口气,队长稍稍平静:“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深渊上一片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第七日,神完成了祂所作的工;在第七日,神歇了祂所作的一切工。”
“这时树叶还不会呢喃,飞鸟还不会啁啾,人踟蹰在初生的寂静中。人说‘要有声音’!世界依旧是寂静的。”
队长又沉默下来,这时,远征队所有的队员都来到了队长身后,也沉默着。
忽然,队长轻声说:“要有光。”
一个队员说:“要有声音。”
队长的声音昂扬起来:“要有光。”
另一个队员高声回答:“要有声音。”
“要有光!”队长咆哮着。
“要有声音!要有声音!要有声音!”远征队的怒吼在狭小的舱室里排山倒海,仿佛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不要温顺地走进沉默的黑夜
失语之人也要怒吼,燃烧
咆哮吧!咆哮,向宇宙咆哮
像寂静中婴儿的初啼
远征队把一名Helel人引上了飞船,在陌生的周围Helel人仍然无动于衷,依旧像在丛林中一样冷漠的在纯白的船舱里游荡,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声的冥府,来到了音的星空。
队长强忍着心中的忐忑,来到这个Helel人面前。
“你好。”颤抖的队长,声音也颤抖的像在扭秧歌。
Helel人无视队长,径直走开。Helel人的冷漠,甚至无视了声音。
另一个队员走了上去:“Hello。”声音同样是颤抖的。
Helel人依旧无视。
“こんにちは。”这是日语。
“Bonjour。”这是法语。
“Guten Tag。”这是德语。
......
这一批最勇敢的地球人,在此刻都颤抖着,用自己国家最正式的问候,第一次让宇宙听到了来自地球的善意。虽然,聆听者是那么的冷漠。他们像魔怔了一样,炽热的眼泪几乎像要把他们的眼睛烫伤,他们哽咽着,一遍一遍的重复那句最简单的问候——“你好”。
几分钟,几个小时,甚至可能到了宇宙的末日,所有人的嗓子都已经嘶哑,Helel人终于开始注意这些奇怪的家伙,毕竟一群人一直在眼前哭哭啼啼絮絮叨叨,谁都无法不去注意,哪怕是Helel人。
起初,Helel人只是毫无感情的看着远征队,慢慢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走来走去,拍打着舱壁上柔软的的保护垫,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他开始无意识的张合着嘴巴,直到他吐出“呃”的一声。
远征队呆住了,那一瞬间他们觉得仿佛听到神迹,Helel人最辉煌的时候,也许恐龙还在地球咆哮;Helel人沉寂的时候,人类刚刚打捞起江边的月色。Helel沉寂了太长的岁月,长到这一声“呃”让宇宙都觉得久违。
远征队给这名Helel人起了一个名字,叫Peter(彼得)。
此时Peter仍继续着自己的事情,浑不知这是怎样的壮举。
Helel人赖以生存的森林里,一处最显眼的石崖,远征队们一次又一次的做出同一个手势,他们食指放在耳边,然后画一个圆,再回到耳边。其实在地球上,只要把食指放在耳边,轻晃几下,就是“声音”的手语,但在Helel星,声音就是一个世界,所以,远征队用食指在空中画出了大的能圈进天地的圆。他们这样重复了一夜,现在已经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然后,日出了。
Helel星的日出,瑰丽的无法言说。残破的大气层无法完全散射omik`ron太阳的蓝紫色光,于是天空呈现出一种从玫红到深紫的渐变,冰与火在云间嬉闹,仿佛从保加利亚的玫瑰谷绵延到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园,这时蓝紫色还“冰封”着日出对面的半壁江山,强辐射在虚空中穿梭,和太阳风厮打,由于极强的流动性,产生的极光就像一道轻柔的纱布,在Helel星上空如同舞姬妖娆的裙摆。只有这时寂静才少了几许悲哀,转而富有着宗教一般的庄严了。
远征队依旧重复着刚刚的手势,在冰与火的交织下显得仪式般古老而神秘。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看着极光队长忽然想到。
要有光。队长痴了。
队长手指划向前方,群山在他脚下匍匐,这个来自地球的男人此刻仿佛有着神灵的威仪。
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就有了光。初生的阳光顺着队长的指尖去到无穷的远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这陌生的尘世,队长看到了那巨大的墓碑。古老的文明最后留下来的只有寂静。那是一台极大的机器,作为曾经的战略武器,它释放出的某种干扰信号“杀死”了大半个星球的声音。这最后遗留的“礼物”,充分展示了曾经的文明是何等的辉煌而强大,而如今的沉默,便是现在的Helel星人对这古老墓碑的吊唁。
队长垂下了手臂,静静地站着,队员也停止动作,看着队长。半晌,队长转过身,嘴唇噏动。接受过唇读训练的队员,马上明白了队长在说什么。
“要有声音。”
这支人类历史上最勇敢的远征队又开始了他们的征途。这次的旅途不是璀璨的星海,而是寂静的焦土。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去向何方,他们在Helel星上仿佛声音一样了无痕迹。只留下Peter,在远征队离开的山崖上,一遍遍的指向耳朵,画个大圆,再指指耳朵......
在那之后过了很久,人类才又回想起这颗沉默的星球。他们发现,Helel星的语言多了一个手势,只是经过分析,这个手势的意思并不是“声音”。
它的意思是“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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