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月来到S城的,快有半个月了。
S城是个慢热的城市,像个姑娘,带着点海腥的气味。靠海,围绕的海滩将城市的边角与无垠的大海隔绝开来。种着椰子树,穿沙滩裤的大叔在远远的地方卖防晒油。
大多数来S城的人都和我抱着同样的目的,靠海的宜居小城确实是个度假的好地方。我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十天半个月后便又将回到之前的地方去,彼此谁也不认识谁,也确实没有要认识的必要的理由。
也并非是没有过邂逅。我在沙滩上遇到过一个啤酒肚大叔,他带着墨黑色的太阳眼镜,说他是某某集团的老总,整天和对手斗智斗勇。我还遇到过一个涂满防晒油的波浪卷的漂亮女人,日光下就像海里的海鱼,她跟我哭诉她失败的爱情,发誓不再相信男人这种生物。
后来朋友问我S城有什么特色。我没说沙滩、海鸥和椰子树,也没提那个啤酒肚大叔和漂亮女人。我只是告诉他们S城的海是有生命的。确实是这样,海也是有生命的。
我在S城暂时定居在一家四星级的酒店。
在这样一座慢热的城市里,人也变得懒散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带有海咸味,每天早上趿拉着人字拖,去固定的餐桌吃固定的早餐,依旧是海腥味的,靠海的城市便是这样。隔壁桌子总是坐着不一样的人,有蘸醋吃螃蟹的大叔,把蟹黄弄得满桌都是,有时是夫妻,剥完虾互相用纸巾擦手,看起来恩爱无比。
那天是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小腿上满是乌紫的疤痕,干练的短发,让我一眼就注意到她。桌边摆着酒店特制的甜品,散乱的放有拆封的饼干,她把书放在桌上,一只手托着书的一边,另一只手胡乱地抓起饼干来吃,动作熟捻得毫无违和感。
倾斜过来的封面让我得以窥见书的名字——《雪国》,川端康成的《雪国》。在这样一个咸味弥漫的靠海小城里,我着实不知又该以何种心态来做这份艰难的阅读,便越发感到好奇,好奇她的一切。
后来接着几天便总是能够遇到她,她总是在相同的时间里做着同样的一份阅读。有时是坐在靠门的餐桌,有时靠窗,位置不定,散乱地摆放着拆封的饼干,胡乱地抓起来吃,动作熟捻。我总是能够坐在她隔壁的位子,穿着我发白的牛仔裤,剥着我爱吃的虾。那总是没人。没多久她便是注意到我这个另类的“邻居”,我腾下剥虾的手跟她打招呼,她冲我笑笑,点点头便算是回应了,接着便是埋下头继续尚未完成的阅读。
我吃完早餐便把窗子打开,迎面的海风带来城市的燥热和海的咸湿味,我在等她完成一件看起来比较重要的事情。不久时间便到了,她整齐地把书放进背包里的一个角落里装好,抓起甜品快速吃了几口,把饼干胡乱塞进背包里,动作一如既往地娴熟。
我走近她跟她打声招呼,她抬起头来扫了我一眼,便又继续手里的动作,我的到来并未能影响到她。我问她:“你很喜欢这本书?”
“什么?”
“这本书。”我用手指了指她背包的角落里,那里恬然地躺着另一个世界。
“哦哦。”她愣了愣神,旋即恢复过来,“是的……确实挺喜欢的,嗯,挺喜欢的。”我明显感觉到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不自然,手足无措。并未多说什么,我和她一起出了餐厅,闲聊了几句。
一来二去地倒也算是熟络了起来,我们有时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她看她的书,我剥我的虾,倒也算是温馨的场景了。路过的人会觉得我们是一对新婚的恋人,前来度过一个新婚蜜月,或是说享受更为合适。卖花的小姑娘普通话讲得不好,“叔叔(sūsū),给这位阿姨买支(zī)花吧”。我笑笑,对面的女人亲昵地摸摸小女孩的头,给自己买了支玫瑰。
我对她说:“别人都以为我们是来度蜜月的。”我知道我们的友情仅限于每天早上的一顿早餐的时间,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如此想来便和她玩笑了起来。她今天心情出奇的好,海风拂过窗子撩拨她的头发,混着酒店洗发水的香气。她笑着回我:“我确实是来度蜜月的。”
我被这句话噎得不轻,愕然地看她。
“你知道海吗?”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问题,在被海环绕的小城里问我是不是知道海,或者说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
它是有生命的。对面的女人轻声对我说,用手遮住嘴,仿佛要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接着我便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和我的丈夫在四月结的婚。结束了长达四年的恋爱时期,便决定在四月托付终生。他是个儒雅的男人,说话做事都很稳重,我们在一起很幸福,结婚之后一直很恩爱,几乎没有吵过嘴。
唯一的一次最大分歧便是关于新婚蜜月。
我说要去东南亚国家,旅行费用不算太高而且两个人去比较浪漫,但他就是不愿意去。他要去S城,他说那边很美,有沙滩和椰子树,他说我不会失望的他已经订好了机票。末了他接近恳求的口气让我心软了:“我求求你了亲爱的,虽然我很害怕但我这次真的不能依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我们终于还是来到了S城,与他设想的一样。我们在这里唯一的一家四星级的酒店里订了房间,房间打开窗的地方,便能看到无垠的大海,昏黄的日光下波光粼粼,潮起潮落。这儿确实是个很美的地方,他没有骗我。
我们和众多前来旅行的人一样,将防晒油涂了一层又一层,躺在沙滩上享受日光的爱抚。他穿着沙滩裤,腹部肌肉分明,他爱锻炼,身材保持得很好。他冲浪玩得也很好,能做很多高危动作,似乎海早便是对他构不成威胁了。
但他对我说:“我很怕它,它是有生命的。”
我让他教我玩冲浪,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海上滑板本就很笨重,总是硌得腿上一块块乌紫。和大多数运动一样,除了一定的天赋和掌握要领之外,练习是必要的。我本就不是个过于专一的人,勤奋练习的纲领在我看来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我想我是来这度假的,并不需找过多的不自在。
那天晚上我们赤着脚步行在沙滩上,涨潮的海水舔过我的脚趾,沙子有些湿,很软。我问他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他偏头紧紧将我盯着,末了他轻声问我:“难道这个地方不好么?我们在这不一直很开心么?”
“是的,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相反来说我很喜欢这儿。但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东西瞒着我,你对这儿的一切都很熟,你会玩冲浪,可你之前从没跟我说过海。”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读出什么,他的眼睛很澄澈,远处城市的光打在他脸上。沉默良久,他牵着我的手对我说:“跟我来个地方。”他的手很用力,捏得我生疼,那晚海风挺大的。
我们最后来到了他母亲的墓前,他指给我看:“我们的妈妈。”我知道他父亲母亲很早便是过世了,但确实不知道就葬在这个靠海的小城里。
这么多年了,他回来了,回来缅怀这座小城,还带着一个姑娘。
我们没有买花,就这么空手过来了。“我妈她喜欢安静一点,我们能过来看她她就很高兴了。”他笑笑,示意我不用在意太多。我问他:“你回来看你母亲,为何不对我说,你知道我不会阻拦你的。”
“你知道海吗?”“海也是有生命的。”“它同样是需要生命来养育更多的生命的。”
“我妈她为了救我,把自己送进了海里。她知道海是需要生命的,所以她要用自己换一条更加年轻的生命,说起来也是蛮赚的。她是能出来的,她只是相信命运那么一回事,被死神盯上了,便注定是将死之人。”
女人说到这,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晚做了个梦,我丈夫他母亲站在海岸线上,潮流汹涌地把她卷进了海里,转眼间人就消失了,我看见那个漂亮的女人没有半点挣扎,就那么被吞噬了,海很快便归于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看向窗外海的方向,海鸥很平静地飞着,俯身下来捕鱼。海也很平静,平静得一无所有。
“我后来在他箱子里找到了这本书。”她用手指了指手上的那本书,封面上印有《雪国》两个字,“里面有他和他母亲的照片,他们两抱着滑水板,都戴着墨镜,那个时候他还小,小脸很倔。”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我才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像个天使。
过了四月女人便离开了S城,我想她应该是回来缅怀她丈夫的。来到她丈夫爱的小城,看着她丈夫爱看的书,做着她丈夫爱做的事。那个男人是一个幸福的人,活着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爱他,死去之后依然有另一个女人在爱着他。
我后来再次回到那家餐厅吃早饭的时候,依旧穿着我发白的咸味的牛仔裤,旁边桌是个外国友人,用蹩脚的中文跟我打招呼:“你好。”接着便继续低头吃着他的牡蛎,我继续剥着我的虾。
我后来去书店买了本川端康成的《雪国》,出了书店便拎着袋子沿着海漫步。想起女人跟我说的:“海其实很固执的,它过了这么多年还不愿忘记。”是啊,过了这么久了它还是没能放过那个少年,尽管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想那个男人也应该是和他母亲一样,平静从容地面对着死神。
我很久才明白女人那句话的意思,海是有生命的,就像那个男人说的,它能养育无数的生命,同样能够无情的剥夺。在它面前,我们的生命何其渺茫,微乎其微。当我再次看向海时,便能暮然感到一丝敬畏,平静的波澜的下面,隐藏着何其伟大的生命。
我后来看向无垠的大海的时候,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让我感到窒息和恐惧,一直到我回到家之后这种感觉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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