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
“妞啊,你要安心考研,这是好事情!”这是秋姨那天忽然对我说的。
没想到她这么鼓励我,搞得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后,我也不用怎么出门,你就别跑来了,多花点时间准备考试吧。”
“秋姨,这事还早着呢,都还没到夏天。”我有点后悔自己多嘴,太早跟老人透露了这个消息,秋姨一定是想着为我好,说不定以后还会婉拒我的志愿服务……
“还早?我看你是不够紧迫嘛。人家都说要准备一年半载的,你准备了吗?以后多看书,哪怕来我家看书也好的,我这儿清静。——我就喜欢爱学习的娃儿。”
我笑了。“秋姨您真好。”在听到其他人泼冷水的话之后,能听到秋姨的鼓励,我竟有点儿感激。
后来,果然像我担心的那样,秋姨与我的联系减少了。原本每个月至少两次陪同出门,她竟然都不找我,直到有一天我自己跑去社区看她,正遇上她出门回来——这倔强的老太太居然自己去了趟社区医院(还好,算近的,平常走路能到),挂门诊开药,回来到了家门前,又得邻居帮忙抬上那几级台阶。
“你看,就这几级台阶烦人,修个坡道就好了。不过呢,社区没钱啦,咱也不能强求。”似乎是为了掩饰避开我而出门还被撞见的尴尬,秋姨的话有点多了。“行啦,别介意,我不可能平时都不出门的嘛,有时候邻居在,就麻烦一下克服这些台阶就可以了,幸亏只是台阶,其他的都没妨碍,你放心好了。”
我跟她回到屋里,帮着收拾了一下东西才走。秋姨屋里极其简洁,所有东西都是将将够用的,仿佛主人最怕的就是冗余:床铺,桌子,椅子,衣柜,做饭的家伙,吃饭的家伙,都各在其位,安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我想起秋姨说过,当年在车间女工群体当中,“简朴”是所有人家居中的最高追求,因为不可能有别的追求。
秋姨屋里,连电视机都没有,倒是有个小小的全波段收音机,配电池的那种。秋姨说过,电视机对她没啥用处,隔壁那家每个晚上电视机声音开得大,有时她就听一耳朵。她也不看电视剧,也不看综艺节目,自然也没接收到什么广告信息。“这年头,看个电视,不就是看广告吗?咱还是省省吧。”
令我意外的是,秋姨爱看书,多年前就办了个市图书馆的证,不惜倒公交也要去城市的另一头借书看。今年她不方便出门了,只好托我帮她还书,我才知道她算是市图书馆的老读者了。
“别人看电视的时间,我用来看书,不是也挺好嘛。现在就是出门不方便,书店和图书馆都太远了。早几年,这些都不是事儿,我自己到处走。现在,老了呀,没办法了。”
书都还了之后,秋姨的屋里就只剩下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据说是前年去世的邻居留下的,她获赠作为留念——那位邻居比她还小好多岁,身体差得多了。现在这邻居不在了,平时说得上话的人就更没有了。“这本书很好,随便翻开一页就能读下去的。”但看她又不像是个信徒。
我带秋姨去过社区活动中心,本以为她能在此找到聊天的伙伴,不料,她在人群中百般不自在,总是催促我快走。我才明白其实秋姨是有一点社交恐惧症的。她根本不想和别人聊天,更别提一起打牌、吃饭、跳舞什么的了。
这么多年独自一人,她是习惯了吗?她的双亲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去世,那时她就是独自一人,就这么过下来了。她怎么坚持下来的呢?我暗暗度量了一下她独自一人的“历史”,觉得真有点漫长啊,长得超出了当时的我能想象的极限……
“活这么长也没什么好处,是不是?不是有句话说,寿则多辱。我是运气好,生长在普通人家,大风大浪没伤到我,平安过日子就够了。你们年轻人不同,遇着好时候,还是多出去走走。”
这么说来,好像秋姨打小就没离开过这个城市,甚至都没离开过这个老街区,一个人怎么能长年累月地窝在同一个地方,重复着每天几乎雷打不动的生活呢?就这样,一辈子?
“怎么不能,这也是一辈子。可是妞啊,你不要学我,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我喜欢秋姨这么说。实在是因为,这段时间正是我因考研这事与父母闹不愉快。我想通过考研,离开这个地方,去远方生活,至少生活几年。我在这里读书长大,一切都在家门口,再努努力,读了本地的一所普通高校,然后出来做些简单而重复的劳动,也就,简单地生活着,实在的我已经有点厌倦了。我父亲觉得女孩就别往远处跑了,没必要,将来结婚生子一堆麻烦事,在父母跟前至少照应得着。母亲基本与他同样观点。他俩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九十年代下岗潮,他们小年轻都是甫一上岗就立马下岗,简直是命运的黑色幽默。后面通过各种打工、做买卖,慢慢的让自己活下来,让孩子活下来,让生活步入了正轨,就始终憧憬着两个字:“稳定”。稳定就是幸福,幸福来自稳定,且不接受其他解释。
我跟秋姨聊过这个话题。她笑笑,说,“你看,你爸妈是对的,稳定是一种幸福啊,有过经历的人会更珍惜吧。不过呢,”她眨眨眼,“你也可以不听他们的。”
秋姨这话简直给了我一个托底,让我暗暗卯足了劲,要通过考研改变自己的生活。也许是这个缘故,我与秋姨变得亲密起来,虽然,有时候我禁不住想象,秋姨如果不是终身留在这个国营工厂的旧社区,如果不是独身一辈子(这个我就不方便问她了估计也不会说的)她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生活——但这是我恰好无法想象的,单就“长度”而言已经超出了我有限的想象力。说来惭愧,我只知道我不想像她那样,一辈子待在同一个地方,吃同一口饭,仅此而已。现在回望,那时候的我,确实够蠢的,蠢得一眼望到底。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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