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狗喝开始返程了。
狗喝是个老头,一个和名字一样让人恶心的老头。他邋里邋遢,浑身散发着死老鼠味;他痴呆呆地笑,你永远也看不到他有别样的表情;他发白的头发覆盖不了脑门,而且卷曲杂乱;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好好和他说话,人们都觉得他恶心。
但我觉得他恶心不是因为这些,我觉得他恶心是因为我们有我们的秘密,那是在茂密的青纱帐里的事。
我和狗喝去薅草——那时家家户户养羊、养牛,都需要薅草。离村庄近的庄稼地里已无草可薅,我们甚至要到很远的车村田地里去。
那次我们去的地方,要绕过村前的坑塘,要穿过弯曲的小道,要再经过砖渣乡村公路、柏油县级公路,也还没有到。是的,我没告诉你我们还绕过了一个村庄,加上刚才我说的那么远,我们也才走了不到一半行程。
后一半行程要一直在田野里穿行。虽然我小,虽然狗喝恶心,但对于薅草这件事我们可不傻,我们才不会被路旁茂密的苞谷林所迷惑。我们知道,这离村庄还不够远,还不是我们能薅到草的地方。
可我们不急,因为狗喝恶心,因为我小。还因为……还因为我不想薅草,婶子家的哥哥就不用薅草。
走路相当于我们可以漫不经心地活着,薅草却一如我们要结婚,要生孩子,要为孩子结婚,然后让孩子生孩子,然后死去——我们还是到了我们能薅到草的地方。
草真不少,可惜我除了牛草,其他的都叫不上名字。被称为牛草的,可不是长得像牛。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牛爱吃这种草的缘故。它们是比较精神的草,在草里,简直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它只朝上生长,交替向上的细长的叶片有点像水稻。是的,它的毛茸茸的实更像谷子,只不过比谷子纤细。它的籽子除繁衍下代,再供人们薅,供牛羊吃,不再有其他用处。
另一种牛羊能吃的草更多。它们有长长的四处蔓延的茎。茎上又生根,生根后好再继续蔓延。
这两种草天生该被吃,它们叶片光滑,它们气味清香,它们肢体柔韧,甚至连茎都不会老。我观察过,当我把这种草扔给牛时,它们是连草根都不会吐出的。
更重要的是,薅这些草,不用任何工具,只需手扯就行了。
虽然如此,我还要时不时抻一抻腰,像我现在坐下工作久了一样。一直蹲着或弯腰的薅草,腰很疼——虽然婶子骂我时总说我没有腰——难道我身上有没有腰自己不知道?
抻腰时我就想骂狗喝了——他薅得太快。别看我拿的是化肥袋子,他拿的是粪篮子,似乎我的盛草工具比他的大。其实不是这样的,他那荆条编织的粪篮子特别能装货,他都快装满了。
我喊他:“狗喝,歇歇!”
他不情愿,继续薅。
“累死你!”
他不怒反笑,直起了腰,又坐在了地上,四处望望,然后神秘兮兮地、恶心地望向我:
“我×恁婶子一回吧?”
我怒了,随手抓起一块土坷垃向他使劲投去,并回骂他。
他也不生气,只是笑。
我倒无趣了,便超前望上一眼——什么也望不到,除了整齐生长的玉米杆。我便无聊的玩弄玉米叶,鼻孔里弥漫的全是甜腻的玉米青气。
我扔他骂他其实不是因为我多么爱我婶子,不是的,我甚至有些恨她。但是老天让我们宿命地成为了亲戚,狗喝侮辱她,便等于侮辱我了。
他在用脚使劲的踏他的粪篮子了,我也开始把袋子里的草捣了又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卖力,薅那么多草干嘛?累死了又没人心疼?我却知道我自己,若薅草少了,回家婶子会骂的。
来时,总想着再走一会,再远一些;回去时,这些浪漫的想法可没有了——口袋越来越沉,装的好像不是草,而是铅块。
我已经恳求狗喝歇息好几次了,再让歇歇,他就不答应了,这恶心的狗喝!
到家时,狗喝的篮子还是满满的,篮子外面支棱着的牛草穗特别精神,一高一低地舞蹈着;我的化肥袋子里,草却窝窝囊囊的,只剩半袋。
这半袋结实得拉不开的草,可得赶紧掏出来,不然就发烧,就捂了。那样,牛羊就不吃了。
婶子不知道狗喝骂她了,满面笑容,大着嗓门喊:“我正准备接他去哩!”
狗喝有儿有女。
狗喝已经死了。
我有点想狗喝了。
狗喝也许没那么恶心。
对了,我和狗喝虽然不一姓,但按村里的辈分算,我好像得喊他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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