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油纸伞一挑红梅落雪,云纹白靴留下不深不浅的脚印。
男子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撑着伞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
仰起头,白雪纷纷落下,将回忆吞没,将他淹没。
八年前,他代表东辰出使西平。
修长的手挑开车上摇摇晃晃的帘子,入目皆是一片黄沙。
离开东辰京都出使西平的这一路来,举目所见的植被愈发矮小稀少,行至今日依然是一片荒漠。
剑眉深深锁起,也不怪这些年西平侵扰不断,这一片黄沙又能养活多少子民呢?
沈清从帘中探出头,淡淡问道,“今日日落之前可否赶到鞟城?”鞟城,西平之都,这片荒漠中难见的一抹生机。
“不出意外是可以的。”护送在车马边的骑兵恭敬地回复道。
沈清点了点头,帘子落下,一片黄沙中只剩下吱呀吱呀的车轮滚动声。
沈清不声不响地翻阅着手中不知看过多少遍的竹简,持节出使,一切从简,连书也没能带上几卷。
过了许久,才有人对着马车内低低地汇报抵达鞟城。
许是夜幕将至之故,鞟城城门正缓缓关闭,倒有几分大漠孤城的豪迈寂寥。
沈清轻声吩咐两句,便有副手接过文书快步上前同正在关闭城门的护卫耳语,那护卫闻言也是一愣,迅速传话与统领。
西平皇秋猎未归,接待他们的是西玄王宋扬。
通关文书检查无误后,一行人便顺利入关,于东辰使者素来居住的使节府下榻。
是夜。
顺利地不太正常的行程让沈清无端生出了一点不安,再次认真叮嘱随行之人切勿节外生枝后,沈清便坐在昏黄的烛光前,摩挲着那筒摊开的竹简,稳了稳心绪,蹙紧眉头暗暗思索起来。
西平数月之前方才经过权力更迭,朝政不稳。西平新任皇帝为稳定统治,特遣人送回了与东辰交战期间扣下的战俘,以示修好之心。
东辰近年来国力减弱,国君闻得西平王的修好之意,先是遣人送回西平战俘,不久后又遣沈清率另一队人马送去金银钱帛,以示上朝之宽。
东辰使臣将至,国内朝政不稳,于情于理西平皇此时都不该离开鞟城。
这突如其来的秋猎是西平惯例还是有意为之,是西平皇自己提出还是被人支开?
几番思索无果,沈清也只好合上手中的书卷就寝。
这一觉睡得很是不安稳,直到被突如其来的喧嚣惊醒。
鞟城内火光冲天,西玄王府一片厮杀之声,隔得老远都能闻见烟尘夹杂着血腥,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沈清匆匆操起案头放置的长剑,扯上外袍,奔赴漫天火光。
从使节府的门缝中窥探,街上已然一片混乱,四散的官兵,逃窜的流民,一切都混乱不堪。
沈清面上不显情绪,唯有在剑柄不停摩挲的拇指显露出他心中的焦虑。
东辰使节今日方才下榻鞟城,当夜西玄王府便发生兵变。
厮杀如此惨烈,想必双方势均力敌。是敌方兵力过强还是鞟城守卫不足?
鞟城是为皇城,本该重兵把守。沈清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那便是,西平皇秋猎,带走了大批守卫人马。
若西平皇是被叛军引走,西平内政便与东辰使臣无关。
可若西平皇是故意离开,引诱某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发兵呢?
选在东辰使节到达鞟城这天,只怕叛军与东辰使节中的某个人有所来往。
至于这个人……
“副使卫烨何在?”
“三刻前有人自称副将故友相约副将出府。”
“副将可曾带人?”
“未曾,但似有裹挟金银。”
“使节府所有兵将原地待命,锁紧大门,没有本使传命严禁出府,违者格杀勿论。”
“是!”
沈清握紧手中的佩剑。
指节泛起森冷的白色。
若是卫烨参与兵变,此次出使百余人只怕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厮杀持续了大半夜,清晨时分西平皇帅兵回城,王兵迅速清理现场,平定动乱。
使节府中的人大多松了口气,唯有沈清一夜不曾入眠,又呕了些血,脸色愈发难看。
“动乱已然平定,大人为何如此忧虑。”
“沈家一门,全赖陛下提拔,沈清只恐有负陛下所托,重负于国。”
沈清也从东辰暗探口中获得了一些情报,每听一条,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西玄王宋扬曾为东辰重臣,不知何故满门抄斩,而后降兵西平。
副使卫烨昨夜在西玄王府被生擒,叛军之首周身搜出了东辰官银。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张被织得密不透风的网向东辰使节压下,向东辰压下。
大国发兵,免不了要冠冕堂皇的理由。
东辰趁西平皇外出,在鞟城发动兵变,岂不是天衣无缝的借口。
为了这个借口,这盘棋,西平皇早已谋划许久。
“西玄王到!”
侍从匆匆的脚步声和传报声打断沈清的思路。
玄色的衣袍从眼角一闪而过,那双溅了血的靴子就这般突兀地踏入他的眼帘。
“东辰副使昨夜领兵突袭西玄王府,本王奉陛下之名传唤沈大人共同审讯东辰党羽。”
沈清嗤笑一声,面色仿佛凝了一层霜,“卫烨叛离我东辰,如何发落悉听尊便。”
对方的剑眉微微一挑,阴郁的脸色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玩味神色,“沈大人这是哪里话?卫烨是东辰的副使,副使在我西平谋逆,东辰莫不是还想逃脱干系?”
沈清也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我等与卫烨非亲非故,谈何连坐,更何况副使早已叛逃,如何同我等扯上干系。”
宋扬挑了挑眉,原本阴翳的脸色露出一点意外,这看似清冷的人倒是破有几分伶牙俐齿,“我等并不欲为难东辰使节,若是你就此降我西平,愿意为我皇效命,或许还能留得一命。”
沈清脸上讥诮更甚,“事已至此,沈清已是重负东辰,徒留性命又有何意?”
语罢腰间的剑鞘微微一颤,寒光略过宋扬的眼睑,就要露出血色。
“大人不可!”
“沈清!”
几声惊呼响起,一只剑鞘狠狠砸在他持剑的右手。
钢铁落地的声音。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宋扬本就阴翳的脸色已有了几分黑云压城之势,阴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住沈清,沈清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眸中是对他的厌恶和愤怒。
僵持半晌,宋扬突然一扫满脸阴翳,扯过沈清的领子,展颜一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沈大人,这一剑下去,可是畏罪自杀。”
沈清的后背瞬间僵直,面色铁青,心中也不免有几分后怕,旁人只当宋扬同他耳语了两句威胁之言,随着宋扬的一挥手,满院虎狼之军便随着宋扬的方步撤离了使节馆。
晚些的时候,沈清身边熟悉之人系数被调换干净,院中多了不少有武功底子的侍奉之人,他被软禁了。
沈清终日将自己锁在房中,三日不曾进食,不知在思索什么。
期间西平王处置了叛军。叛军之首斩首示众,卫烨降于西平,余众流放极北之地。
第四天宋扬来访。
门吱呀一声推开,那双黑色靴子上的血迹已然清洗净尽。宋扬摆摆手遣退了服侍之人,看向桌上未曾动过的碗筷,脸上看不出情绪。
“沈大人当真不降?”宋扬森冷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中传出,面上的阴翳却扫的一干二净,从袖子中摸出两个馒头。
沈清面无表情地接过啃了两口,稍微补充这三天耗掉的体力,也拔高音量冷冷道道,“小人得志,何须猖狂?”
宋扬从袖中摸出一包新鲜的榨菜,对着他比了比,挑了挑眉以示询问。沈清点点头,将榨菜夹在馒头中,也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小动作不断,嘴上却仍在对骂。
“沈大人这又是何必?陛下欣赏沈大人气节,故留你一命,若沈大人愿意提供东辰行兵布阵之局,日后荣华富贵自当享之不尽。”
“呵,西玄王如此背信弃义之人,东街黑狗都不屑食尔尸首。”
“东辰老贼以莫须有之罪名屠灭我族上下百余人,东辰于我,何义之有?”
然后是瓷器落地的碎裂声,门外恭候之人战战兢兢,宋扬阴沉着脸大步摔门而去,到门口又转过头,冷语道,“给沈大人换一桌饭菜。沈大人绝食一餐,东辰使节便死一人。本王倒要看看到底是沈大人能熬,还是使节人多。”拂袖而去。
沈清面无表情地坐在椅上,冷眼看着侍女慌慌张张地收拾被宋扬扫落的饭菜,又迅速布上了新菜。
方才的对话有三个重要信息。
西平已然出兵东辰,东辰暗哨在东街养黑狗的人家,西平皇暂时不会动他。
出使西平前,陛下曾给他看过三个图腾,皆为东辰埋于西平的暗栓所独有,这些纹路或刻于令牌,或绣于衣角,甚至刻在门板上,都是东辰掌握西平动向的重要来源。
持盘龙令者为情报使,在他到鞟城之后会尽快给他提供西平当下情况,也就是叛军动乱当晚替他搜集情报的人员,事发之后基本已被清理净尽。
对话中提到的“黑狗人家”则是他在鞟城匆匆一瞥看见的在门板上刻有白兔纹路的暗哨,肩负着联络东辰三军的重要职责。
三种暗哨中最重要也最特殊的则是纹路与西平图腾几近一致的东西令。西平图腾为一只涅槃腾飞的火凤,而“东西令”与该图腾的差别仅仅在于将燕喙替换成了鹊喙。
三日前宋扬一剑柄敲在他的手上,让他僵住的不仅仅是他那句“畏罪自杀”,更是他剑柄上那一弯鹊喙。
西玄王宋扬,东辰埋下的最大伏笔。
为了成功埋下他,沈清低垂的眼睑微微颤抖,断送的是整个宋家上下百余人口的性命。
西平皇自以为这盘棋天衣无缝,孰知执棋之人,从未是他啊。
一念至此,侍女已经重新上好了热菜,低着头退了出去。
想起宋扬那句“绝食一餐杀一人”,沈清微微一叹,嘴角却不觉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虽然被软禁在这间小屋中,但沈清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鞟城中日益紧张的气氛。
宋扬偶尔会带着鞟城的风沙闯进这间小屋,不懈地坚持他的“劝降”工作。
那日宋扬塞与他一个做工精致的小锦囊。
待人都散去之后他拉开锦囊,里面露出一张纸条,狂放的字体颇有宋扬的风格。
“战事吃紧,勿念,勿出院。”
也许是战事紧张的缘故,府中的看守日益松懈,若是他愿意,确实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囚笼。
笑着摇了摇头,姑且就在这里再住上几日。
方欲烧毁锦囊和纸条,却发觉锦囊里还有个坚硬的物件。
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微微一抖,锦囊中落下一枚青白相间的玉扳指,呈双鱼衔尾状。
呼吸为之一滞,沈清将玉扳指放回锦囊内,面无表情地烧毁手中的纸条,闭上眼,深呼吸,什么也没有发生,耳根却不自觉地泛出一抹粉红。
又三月。
近日他总是莫名地焦灼,胸口沉重地喘不过气。
他隔着锦囊捏住手中的环形物件,难道东辰出师不利吗?
几日后,鞟城难得地动荡了起来。
沈清轻抿一口手中的清茶,不出意外,东辰三军准备进驻鞟城了。
院门被人推开,铁甲碰撞之声。稳健的步伐,猎猎生风的披风,陌生的人。
“东辰黑铁骑神武将军陈战奉陛下之命护送使者回京。”
“战事可还稳妥?”
“正在清理西平余党,一切安好。”
“可见…西玄王宋扬?”
“决战之日卧底之事暴露,宋大人已然殉国。”
眼前的景物猛然晃动起来,黄沙夹杂着白雪占据他的全部视野。
“大人?”
“无碍。回京吧。”
车马晃动。手中的玉扳指滚烫灼人。
摊开手,青白交接的双鱼衔尾仿佛被定格了时间。
回首鞟城,他的家,还在万里之遥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