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去朋友家吃饭,一进门就看见餐桌上摆着满满两盘子的瓜子花生,我问他,“怎么想着吃这些,多上火。”朋友答,“瓜子花生,过年必备啊!”
是啊,过年不就是一拨人接着一拨人地围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吗?
沙发前的茶几随时堆满各种炒货、干果、零食、水果,背景音是重播了不知多少遍的春晚小品,里屋的厨房热火朝天地做着菜,小孩子在外面变着法儿得疯玩嬉闹。
好像一切俗气、吵嚷的场面,到了过年,就变得合理、不过分。甚至,越俗越年,要的就是这样的气氛。
屋里屋外要贴得红红的,上菜必须盛得满满的,各种声音噼里啪啦热闹极了……年,好像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一天一天越来越近,年味亦随之一点一点越来越浓。
过年,真的就只想当个俗气的人啊。
钱钟书在《论俗气》里讲:俗气不是负面的缺陷,是正面的过失。他认为,虽然每个人认为的俗各不相同,但一定有一种共性的体验,即一桩事物、某种特色、成分过量了,超额了,太满了。满,是俗的一种特性。
然而过年,就是要满满的、足足的。
印象中,小时候流行过一种梅花形状的多格盘,几乎家家都有。平日鲜少用得上,一般都搁在厨柜最深处,一年到头,大概也只有过年才派得上正经用场。
花瓣似的一格一格的拼盘,一格放花生、一格放糕点、一格放瓜子、一格放芝麻糖……还有桂圆干、荔枝干、西瓜子、山核桃、散装的糖果等等。年前,大人们采购来的年货就要把多格盘装得满满当当,任谁想吃随时抓一把,或是待客时招呼客人吃,哪格吃浅了再随时拿存货满上。
总之,正月里,梅花拼盘就日日都要满满的,一直等到过完年,盘子再次收进橱柜里。
一样被填满的,还有家里的盆盆罐罐。
平日闲放在厨房各处的不锈钢盆、玻璃罐、陶土坛,也是到了年前才终于有用武之地,统统被装得满满的。大土坛子里浸着新打的年糕、小土罐里腌着咸菜雪里蕻,还有熏的、卤的、煎的、酱的、腌的……年前总要空出几天来,家里的大人们聚集在厨房,忙活过年的各色“备用小菜”。
小孩子则跑进跑出,一会儿从煎鱼的筷子里夹来一块熏鱼,一会儿从炸丸子的漏勺里偷去一颗肉丸,好像灶神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就是千万不能让嘴巴闲着、肚子空着,随时随地都要满满足足。
想起年,第一印象总逃不过红。
尤其街上平日卖杂货的铺子,到了春节,里里外外就都成了红色。
顶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红灯笼,大大小小的红色中国结,布艺做的红辣椒、红鞭炮;台面上是一打一打的红色福字、对联、窗花;还有哄小朋友的花花绿绿的红布偶、老虎枕头……老远就能望见红晃晃一片。
然而红色,尤其是正红,总很难跟雅扯上关系,一大片都红的时候,难免显得俗气。
想到小时候过年买新衣,每年雷打不动一件红色的新棉袄。等到青春期,叛逆越发严重,就对红色产生了抗拒心理,于是等到自己可以给自己挑新衣服的时候,不是黑的就是灰的。
反而,到了近两年,又回过头自己给自己买起过年的红衣服来。
因为红色,穿着热闹、喜庆,带着一股热乎劲儿。
前阵子,去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家,发现她把家装饰得极为温暖,毫不避讳用一些热闹的红色,红色的餐盘、锅具、摆件、画框……人在其中,竟也能从心理层面,感受到某种温暖的慰藉。我想,这大概就是色彩有意思的地方。
中国家庭过年要用红色装点各处,门框、窗户、人,即使不像一个老学究、老古董一样,去追究红色与年兽在远古时期的诸多关联,光是从现代人的心理感受出发,穿一穿红衣服、挂一挂红福字对联、贴一贴红窗花,也不失为是一个好的选择。
何况,这些过年的仪式感本身,也能让人在琐碎的俗常中感受到某种带着热乎劲儿的幸福感与小确幸,又何妨红一点、俗一点呢?
一大家子团聚到一块儿,七嘴八舌地唠些家长里短的事。这样的场面,俗气却不失年味。
旧时,兄弟姐妹几家人要么住在一个院子,要么就邻近住着,一到过年,各家只要敞开家门,几家就又成了一家,来来往往,从这家吃到那家,从那家玩到这家。
这边搓着麻将,那头包着饺子,老人晒着太阳聊着陈年旧事,小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这样的场面,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不像现在,亲戚几家,远则相隔重洋、或分居南北不同城市,即便都在一个地方,也住不同的街道小区。关上防盗门,年味就只在小小的几居室里,虽也温馨,但却少了一点酣畅的热闹。
年俗,也是热闹事儿。
南方老家过年,腊月二十几的时候,要选一天谢年。这一天定要起得很早,烧大锅灶,把鸡鸭鱼肉早早备好,摆在一个个大红色的供盘上。几个荤几个素,怎么搭配,几时点香,几时烧经……弯弯绕绕的规矩说法,仪式感满满,繁琐却热闹。
曾和同龄的朋友说起,要是哪天等到我们这一辈人需要承担起谢年的责任,不知道还有几家能做好这些零碎事。
热闹除了民俗,还有人与人之间的世故人情,谁家今天请了什么,给小朋友包了多少红包,要怎么不动声色、来来回回地平衡好这一切,好像都在热热闹闹、把酒言欢的氛围里进行着。
以前会觉得这些事聒噪繁琐,直接省了多省事儿。如今看来,这样俗气的热闹竟也有一种幸福存在。
一家人能聚到一块儿,就是欢喜年啊!
或许是年纪渐长,也或许是这一年太过波折,反而人心好像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到了底处。往日里那些并不在意、甚至有点嗤之以鼻的市井日常、世故人情,于此时看来,都好像在放着温暖、亲近的光。
年里的俗气,便是如此。
那种满满足足、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如今真想跳进这俗气里头,痛快地过个年。
越俗,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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