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换做平常,朱澜一定会数落小崔冒冒失失,一惊一乍,做事一点都不稳重。可当她听到“徐一帆”这几字,也只得先放下了手中的看样单。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新郎徐一帆,新娘伍阿燕,单号D420,成品内容:40寸相框一个,24寸相框一个,18寸、12寸相册一套,12寸摆件一个,10寸摆件两个,立方体水晶摆台一个,真人婚庆海报一张,钱包照四张,刻盘底片40张。从单面来看,除了摆件多了些外,和其他同类单没太大不同。可从接单过程看,又远比其他单子复杂得多。
“澜姐,我看了取件单,离取件日期还有一周。我已经说了请他们下周再来,可是徐妈妈她……”
“可能是逛街路过,顺便路过问问吧。我没记错的话,成品差不多齐了。这样,你给取件室小付说,能取多少就先取多少吧。就说是我交代的。”
既然人已到店,也只能尽量以客人的角度来想。再说新娘子人不错,朱澜也乐意给她通融通融。
做这行久了,朱澜多少能总结出一些规律,单子要定得顺,拍摄和后期大多也很顺。要是定得艰难,拍摄和后期也只会难上加难。很遗憾,这个单子就属于后者。而且它还属于尤其少见和别扭的单子。倒不是说小两口有多渣精,而是因为他们有个甩不掉、一般人也招架不住的陪同人员。
朱澜记得这个单是在元旦定的。当时公司在南屏街做外展,徐伍两人逛街碰上婚纱走秀,就顺便咨询了当时的促销婚纱套照。最初两人意向不高,只随便翻了几本相册就走了。大概一小时以后,两人带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基于是重新返回,接单门市觉得订单有望,便投入了极大的热情谈单,聊家常呀,谈喜好呀,期间得知同去的人是男方妈妈,男方是昆明本地人,在西区城中村有两栋自建楼。女方家在红河州一个县城,家里是花腰彝族。小两口是大学同学,马上就要领证,计划六月初办酒席。和所有母亲一样,徐妈妈对独子的人生大事很上心,更是一人包揽了装修,婚宴、蜜月旅行、婚庆布置等等事项。婚纱照也是如此,每一个物件,大到相框,小到摆件她都要细细过问,并尝试将更多的物件塞到特价套餐内。四小时后,婚纱照内容基本谈拢,可徐妈妈又提出不放心,要去南市区的店里看看。店长便派专车送回店内,哪知又耗时整整三小时,试遍所有看中的拍摄服装,并无数次试探店长的权限后,终于交下一百元订金。准新娘子从始至终都不怎么讲话,只微笑着由未来婆婆来决定放大照的尺寸,相册的种类,桌上的摆件,甚至结婚当天提供的免租婚纱款式。
“房子是婆婆买,装修也是婆婆装,婚纱照也是婆婆出钱,这个新娘子自己做不了主的。本来建议新娘子加拍一套花腰彝服饰,被她婆子一句‘土里土气’就给堵了回来。唉,新郎在边上也不说点什么……”
订单那天送走客人后,接单门市一脸同情地说。朱澜那时才定了去成都的机票,心里的快乐都要溢出来了,哪里会想那些世俗的细节。她只觉得伍姓姑娘很爱自己的未婚夫,对他的百依百顺,大概也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再说了,婚纱照是两个人的,里面怎么都不会有第三个人。
徐一帆和伍阿燕的拍摄定在三月底。拍照前一天,朱澜亲自电话通知了新娘子,交代配合拍摄的细节,并特意嘱咐不要带陪同。这是个不成文的行业禁忌,公司既无瑕顾及服务,也怕陪同无意影响到团体工作。介于不得罪客人,这个禁忌一般只以建议的方式提出。
没想拍摄那天,徐妈妈还是精心打扮一番,亲自陪同儿子儿媳前来拍照了。像订单时一样,从选礼服到化妆,她不厌其烦地就每个细节发表看法,除了陪选每一套礼服,还坚持要进影棚陪儿子他们拍。影棚重地,连员工都不得随意出入,更何况是和拍摄无关的闲杂人等?最后摄影师主管亲自出面,把她硬拦在了影棚之外。倒不是说发表意见有什么不妥,我们专业的技术人员善于处理不同的声音。可有一点,如果拍照的主角若受影响,再好的化妆师和摄影师都无济于事。
不出所料,整套照片看下来,新娘子带笑脸的照片屈指可数。因为这个,身为后期主管的朱澜还专门和技术部门开会,讨论这个单子可能会遇到的售后问题。没想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徐妈妈竟对儿子的每一张照片、每一个表情都赞不绝口。照片里的新娘反倒成了陪选,任未来婆婆一人敲定了所有照片。按公司程序,选样完毕后朱澜拿单子让小两口签字,可新娘只是笑笑推给一旁打着呵欠的男人。朱澜看在眼里,选片时除了点头表示赞同,新娘伍阿燕并没多说一个字。
朱澜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幼稚。这套婚纱照,似乎又真的和新娘子没有什么关系。她不由替伍阿燕感到憋屈,可又实在不好说什么,只得私下交代小春留出一个限量版的油画相框。
“澜姐,东西都齐了。我现在去请他们过来?”
“好,你就这么办。”
看着小崔去往前厅的背影,朱澜隐隐有些不安。眼下四分之三的桌子都有客人落座,留店的大多门市都在谈单状态。为了不影响接单,取件的客人当然是请到后期为好。
徐一帆一家恰好坐在刚刚歇脚女人坐过的桌子。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也许是见客满不好意思再逗留。两位新人翻着桌上的全家福相册,徐妈妈却直勾勾地盯着橱窗那套米色礼服。那是公司新到的维多利亚式礼服,做工精细,面料讲究,因为是特聘设计师设计,价格也和礼服本身一样厚重。
“啧啧,这个绣花高级了高级,颜色好瞧了好瞧…… ! 阿燕,结婚那天你穿这套可行?”
“我妈!婚纱不是早定好了!说了不搞这些,女人真呢是麻烦!”
大个子新郎口气里满是不耐烦。这种情况不少见,站在一些男客户的角度,婚纱照是女人的事情,自己只是尽量配合而已。试婚纱这种事,头几套还有新鲜感,多试几套就成烦心事了。很明显,从拍照到现在,他已经受够了。
“伍小姐,你们的件齐了。请跟我到取件区。”
小崔无意打断母子两,便走到准新娘身边打了招。
“小姑娘,这条婚纱给能给我们试试?! ”
徐妈妈指着橱窗里的礼服,箍得铁紧的金戒指和眼睛里的光一样亮。小崔看着准新郎,一下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又顿了几秒,才把答案给憋出来。
“徐阿姨眼光太好啦!这是限量款,整个昆明就只有一套。我也觉得它很适合新娘子,可这没包含在您的套系里。您要租的话……我去问主管部要个折扣,大概八千块左右就能租下来了!”
“啊?咋个这个贵!?都可以拍四套婚纱照了?!算了算了!走!我们克瞧照片!”
……
朱澜虽没在接单区,却在后期把前厅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这件事小崔处理得不错,既维护了客人的面子,也没给礼服部添麻烦。真不枉她教了那么久。
很快,徐一帆一家就来到后期取件区。朱澜和他们打了招呼,再次和选样员沟通起下午选样的细节。小崔把客人交接给取件员时,前厅自动门一开,只见店长枚姐和外场门市领着两位客人进了大厅。不用说,这是从外展带来的客人。店长和门市亲自陪同,看来是即将交定金的情况。
外场门市领客人落座,枚姐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大厅,发现正在后期取件的那几位特殊客人。她不安地向朱澜使了眼色,朱澜打了手势示意自己在留意。店长走到了化妆部,佩佩正给客人别着头纱,第二批外景造型已经完毕。待新娘子被领去外景车,她把佩佩拉到前厅,并隆重地介绍给带来的客人:
“这位是化妆部李主管,最近才从韩国拿了美妆奖!你们要是今天下单,可以安排给她化妆,包括结婚当天的新娘妆。”
这类介绍是最具有吸引力的销售法则。当我们的化妆主管伸出右手,客人脸上最后一丝防备也卸下来了。店长这个时候趁机发问:
“李主管,客人在外场看中了至尊套系。新娘子对套系里的服装特别感兴趣,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试试橱窗那套维多利亚礼服?”
“那是肯定的,请跟我来。”
李主管立刻心神领会。至尊套系价值三万八千块,既是店长亲自交代,说明已经到了谈单的关键时刻,化妆部主管当然是要积极配合。因为是销售性质的公司,大家都深知“有单才有活”的道理,因此各部门都能随时又默契地配合着门市,做着一些必要的销售辅助服务。这也解释了摄影坊一楼大厅里多个部门同一空间的意图。大厅后方的后期部自然也在辅助范围,不过这一天后期的配合情况远没逾期那样顺利。
徐一帆家所在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物品。小两口正翻着相册,徐妈妈举起一个相框,细细地查看每个细节。很快她就发现了点什么。
“这照片咋个不亮么?”
“您的单子上写着,照片要覆哑光膜。您看,这儿有签字确认的。”
取件员小付小声又耐心地解释。
“啊,这就是哑光膜啊?还是亮膜好看!能不能换成亮膜?”
“那就得换掉照片,重新冲印覆膜。您确定要换的话,您大概需要付五百块的冲印成本。”
“那你们当时怎么不讲清楚啊……你们……唉……我儿子脖子上呢痣咋个没处理掉呢?这么大颗痣难看死了!”
“我妈,是我不让修呢!修了就不是我自己了么。”
大个子新郎砰地把相册一合,旁边的准新娘子赶紧拽了拽他的手。
“行行行,你说好就好,随你随你。”
徐妈妈气呼呼地放下相框,坐到了儿子对面的椅子上。她把脸别在一边,拿起了桌上一个摆件。那是个时髦的物件,照片嵌在菱形玻璃里,显得非常通透立体。很快,她又发现了什么。
“咦,中间咋个会有道缝?”
小付接过来一看,中间确实裂了一道小缝。不偏不倚,刚刚好在新娘新郎两人中间。
“唛……太晦气了!”
照片里的那道缝像个出口,徐妈妈的大嗓门把它扯得更宽了。
朱澜赶忙走了过来。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如果徐妈妈的声音压不下来,随时会影响到接待区的任何一对潜在客户。更何况,店长待会来的大单马上就要下定金……她先是接过摆件,接着为这个小意外了歉。整个过程她尽量压低声音、详细又耐心地解释,希望能稳住徐妈妈的情绪。
也是在那一刻,礼服部助理抱着那套精致的维多利亚礼服,从橱窗穿过接待区,一路朝化妆区走去。趁客人和店长枚姐说话的间隙,她走到李主管的身边,悄悄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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