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保下了车回到家，急让烟鹂开饭，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
他叫笃保过来，想听他对娇蕊的评价。笃保说了句：“老了，老得多了”，仿佛这就结束了女人。
女人在男人那里，真得就只有年轻美丽的容颜才值得铭记吗？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娇蕊这朵热烈奔放的红玫瑰就算枯萎了，但最终没能拥有，振保总是会觉得不甘心，所以他心上跟小虫子似的，一下下地蠕动。他妒忌娇蕊，正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而他眼前的白玫瑰，他的妻子，却令他感到空洞乏味。
烟鹂其实是很孤寂的，她的孤寂也许已深入骨髓，她渴望被爱，却一次次地被忽视、被鄙夷。在这样的家庭中，她想听听人的声音，也只得借助无线电。在这座婚姻的坟墓里，她蹉跎着岁月。
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烟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烟鹂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不和人家比着，她还不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而且，振保也不鼓励她和一般太太们来往，他怕这样一来徒然暴露她的短处，反而徒然引起许多是非。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没落的，只有在白天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地，撇出鱼尾纹。
这段细节描写太精彩了！藉由烟鹂的便秘症来写她孤寂的心理。对正常人来说，便秘是痛苦的，烟鹂却甘之如饴，可见她在家中多么不安、不自在，只有躲在浴室里，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定心做自己。
后来白玫瑰烟鹂还是难耐寂寞，趁丈夫不在，跟裁缝好上了。可她终究害怕被振保知道，在振保下雨天突然跑回家取伞撞见他们的时候，烟鹂心绪不宁地打开了无线电收音机。她大概还是感到心绪不宁，又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
作者写到振保对此的反应是：
振保站在门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振保尝到了被戴绿帽的滋味。他像是被噎住了气，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当他再次看见烟鹂，尤其是看见烟鹂便秘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嫌恶。
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色。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袴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地，一半压在颔下，睡袴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做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蓊郁的人气。
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毛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哈哈，由此看，振保多么自私、自恋，他整日在外面嫖，却容不得烟鹂出轨，他疼惜自己的皮肉，却像是自己明珠暗投了。
振保与烟鹂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拚命的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门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一个屋子里的两个人各玩各的，互相欺骗着，婚姻已经名存实亡。
振保开始公开玩女人了，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
新晴的天气，街上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着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
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振保无心再回自己的家了，烟鹂在他眼中就像白碟子上沾的一圈茶污，他把伞朝水上打，是想砸碎眼前的一切，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
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去，她疾忙翻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这里，振保砸碎一切后又流泪了。张爱玲已经三次写到振保的泪了，两次是在娇蕊那里，这次是在自己家里，他的泪始终都是为自己而流的。
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这个世间各人有各人的苦，振保喜欢红玫瑰的热情，却又承受不了红玫瑰的奔放，为了成为世俗人眼中的好人，他果断放弃了自己喜欢的红玫瑰，娶了娴静的白玫瑰，可白玫瑰温顺却无味，久而久之，白玫瑰真的就变成了沾在衣服上的饭黏子，而红玫瑰却成了心口上的朱砂痣……
事实上，不爱了，就连存在都是一种罪过，彼此不爱却又不能分开，如此的婚姻，着实悲哀！
张爱怜用她轻描淡写的文字，让我们边阅读边思考：这一生，到底要怎样的一个良人相伴，才算得上是幸福美满的一生？
红玫瑰与白玫瑰，就好像爱情的两端，娶了谁都是遗憾。一个因得不到而感到难受，一个因得到而不知珍惜。正如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它就盛开。一旦你拥有它，它就凋谢。”“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得到的反而不知珍惜。”
朱砂痣与白月光，都成了他心里的阴影，不过朱砂痣留在他心里的时间更久些，白月光不过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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