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孤独的守望者

【短篇小说】孤独的守望者

导语:

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破旧的庙宇前经常聚集着一群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们在这里回忆青春，祭奠往事。他们在这里等待着远出儿女的归来，也等待着死亡的临近。

老李也是这群老人中的一个，妻子很早就去世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独生子。老李以为自己终会看到儿子的身影出现在道路的尽头里，却万万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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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伴随着零星的狗吠声，又一户人家熄灭了灯，隐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冬天正在一步步蚕食秋天的领地，那最后一片枯黄的树叶曾经像一个英勇的卫士抵抗着严冬，此刻也在寒风的利刃中摇摇欲坠。

最终，当村里那个最破败的小房子也熄灭了灯，整个村落都被黑暗侵蚀以后，那片树叶再也没有力量抵抗，被冬天的先锋军一刀刺死在了地上。随后，寒风呼啸，冬天来临了。

老李一边从外套里掏出自己卷的纸烟一边对旁边坐着的老孙说：“你家的狗那么肥，可一定要看好了，我听说咱们村的狗最近被狗贩子毒死了不少”。

“日他姐，咋这么缺德？早晚遭报应，天天的不干好事。”老孙一边抽着白将军，一边吐沫横飞的咒骂着那些狗贩子。旁边的其他人也随声附和着老孙。

“与其让狗贩子给弄死，还不如自家杀掉咱们老哥几个吃了呢”！老刘坏笑着说，露出了满嘴的大黄牙，好像已经吃到了美味的狗肉。

“哎，你个老不死的，你还能活几天啊？说不定俺们家大黄都比你活的久，还想吃狗肉？”老孙话锋一转就骂向了老刘。

紧接着，像往常一样那位曾经当过兵的老人又讲起了当年打仗的事，虽然那些事情都已经被他讲了无数遍，但是大家还是像第一次听到一样听的津津有味。老孙也把自己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又搬了出来，他满脸严肃又虔诚的对大家讲，眼神的迷离表示他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听别人讲啊，咱们村的土地爷可灵了。有一年秋天鬼子打到了咱们村，那个鬼子头站在村外的一处高地上拿着望眼镜看，咱们村站满了穿黄衣服的人，那群鬼子都被吓跑了。我听说啊，那些穿黄衣服的人都是土地爷爷的化身，他把鬼子吓跑喽”。

说罢，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望了望旁边寺庙里的土地爷爷。

只要天气不坏，这群老人总是聚集在村里寺庙前那根枯木上谈天说地。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总是井然有序，但内容又总是重复。他们先会谈论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然后就回忆打仗时的故事或者一些曾经表示神仙显灵的事情。

这座小庙现在已经修缮的很好了，里面也供奉了很多神仙的雕像。时间追溯到十年前，它还只是一个小破屋，里面的神仙也只是简单的几张画像。每逢雨天，小屋里总是积满了雨水，雨停了以后总有几个老太太来清理。庙前有一片空地，空地前面是一条通往村外的路。

村里总有很多老人在饭后聚集在这里聊天、用树枝或者石块下棋。如果在这里仔细倾听，可以听到村子几十年的发展史和发生过或者从未发生过的奇闻异事。他们的记忆就是历史，但是终究会被人们所遗忘，就像他们自己一样。

虽然大家都在这里消磨时光，但是经常会有人抬起头望向路的尽头。当他们回过头来，一丝不太明显的愁绪在额头的皱纹中慢慢出现又很快消失。

—2—

这是一个位于鲁西南平原上一个普通却又有些特别的村子，普通之处在于村子的人和其他村子的村民一样都是平凡的农民，他们只靠着自己的二亩三分地过活。

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它周围的村庄要么临省道，要么临国道，要么贯穿着城乡公路。但是这个村庄只有一条可以称之为“大路”的路通往其他地方，其他的道路都是乡间小路。

也许地域的闭塞也会导致人思想的堵塞，这个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安于现状，他们过的很贫苦却又不积极去改变。懒惰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的代名词，也是这个村庄的代名词。

道路的不便导致此地无法形成集市或者开设门店，但是由于生活压力逐年变大，来自土地的收入已经不能满足村民们的需要。于是开始有一部分人选择外出务工，随后这一小部分人的归来又带走了村里大多数的青壮年。

老李的独生儿子李建国就是后来这一大部分人之中的一个，李建国跟随第一批务工归来的人一起去了广州打工。他离开时20岁，这一走便是5年。当时出去打工三五年不回家是常有的事，那些务工者都觉得自己的父母还没那么年迈，可以照顾自己的身体。所以他们就多在外面待几年，多挣点钱回来娶媳妇和给父母养老。

那个时候这个村子里还没有电话，一般家人也不和外出打工的子女联系，外出的子女也很少写信回来，毕竟都是农村人，基本都是文盲。

你可能会好奇，在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老李怎么只有一个独生子？因为老李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人，他的第一个老婆就是因为这个跟别人跑了。李建国还是老李捡来的弃婴，建国长大后听到的事实是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 ，就葬在自家的地里。就这样，爷俩相依为命，直到建国外出务工。

建国离开的这五年里，他像所有外出务工者一样音信全无。老李每天晚上都很难入睡，他不知道年轻的儿子在外面过的怎么样？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是不是比离开家之前胖了？还是每天干活累瘦了？生病的时候有没有人照顾啊？有没有学坏啊？没有遇到危险吧.....？ 五年时间里，老李变得越来越老了。一半因为年老，一半因为发愁，他的头发全白了，皱纹也越来越深了，走路也慢慢抬不起腰来了。他每天醒来都听见敲门声，以为是建国回来了，但是每次都是错觉。

在每天的街头闲聊中，老李和其他老人像没事人一样抽烟、胡扯。但是大家都明白，每个人都希望看到那条路的尽头出现自己熟悉的身影，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孤独的。人们每天都带着希望来到这里，又每次失望而归。 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过的好，活的快乐。但是他们越来越老了，越来越怕孤独了。他们需要孩子的陪伴，他们始终相信日子苦一点没关系，只要家人在一起就会好起来。

但是，这只能是一种奢望。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想出去闯荡，也想离开父母过自己的生活。

—3—

老李家里虽然没有女人，但是他却把家里家外收拾的干干净净。老李偶尔还会想如果建国突然哪天带着个媳妇回来了就更好了，家里一定不能邋里邋遢，不然人家闺女不跟着过日子咧。

老李除了每天“庙前聚会”的活动之外就是放羊了。他在建国走之后买了两只小羊，现在已经长大生了几波崽子了，就等着建国回来之后杀羊吃肉了。老李每次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和羊说话，他不在人前说的话全部都说给羊听了。

他会问羊群：“你们说建国有没有给我找个儿媳妇啊？”“今天冬至呢，不知道建国有没有吃饺子呢？这孩子不爱吃，每年都是我逼着才吃一点，不吃冬天会冻耳朵的。”“建国身边的人应该都很好吧？村里这么多人一起，建国肯定受不了委屈，你们说对吧”......?羊群每次都用咩咩声回复老李，他也会心一笑，就当听到满意的答案了。

冬天快要到了，老李每天都会割草存放起来给羊群过冬食用。三年前，老李割草的时候还不小心割伤了手，到现在都留着一个深深的疤痕。他每次割草的时候都想：我把羊圈存满的时候建国就该改回来了吧。实际上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这么想，但是从来未能如愿。

秋天的最后一天，天气已经很凉甚至有些寒了。老人们都加了一件外套，照常坐在庙前闲聊。忽然听到一个孩子一边往家里跑一边喊道：“妈妈，我爸爸回来啦！”老人们一个个像触电一样像路的远方张望。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群年轻人的影子，他们手里提着包，背上背着大行李袋。很多人都已经开始向前走，他们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有的把老花镜擦了又擦，试图发现自己儿子的影子。

很多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他们热泪盈眶，上下打量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女。老孙也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孙国庆，老李和他一同走向孙国庆。因为他没有发现建国，而建国当初就是跟着国庆一起出去的。老李走近了，他发现国庆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但是国庆只是告诉他建国想再干两年，多攒点钱，以后就不出去了。老李很失望，转身就要离开。但是国庆却抓着他的胳膊不让走，国庆说：“李叔，今天别自己做了，我带外面的好酒，到我家喝点。”老李经不住国庆的劝说，跟着他们团圆的爷俩就走了。

酒桌上，三人推杯换盏。不一会老李就有些醉了，他拍着老孙的肩膀说：

“你啊，运气真好啊，儿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唉，我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死之前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那个兔崽子呢？”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了。

老孙连忙叫儿子一起安慰一下老李，谁知孙国庆却也哭的说不出话来。老孙刚想问他哭什么，孙晋军突然跪倒在老李面前说：

“李叔啊，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有照顾好建国啊。”

老李突然清醒了，两只手紧紧攥住孙国庆的两个肩膀。 “你说什么？我的儿子怎么了？你说清楚？”

“建国....建国他.....”孙国庆抽噎的更厉害了。

“你说啊，我的建国怎么了啊？”老李用尽全身的力气摇晃着孙国庆的身体。

“建国他三年前在工地干活时从高楼上摔下来，没抢救过来，呜.....”孙国庆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流了出来，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他哭的像个孩子。

“我这些年一直在想怎么告诉你啊，李叔，我不敢回来啊，我不敢告诉你啊。”说着他朝着自己的脸上打了起来。

老孙也很惊讶于儿子说出的事情，他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建国死的时候才22岁啊。他同样也无法体会此刻老李的心情，他能做的只能看着儿子跪着老李面前赎罪，看着老李的脸一点点面如死灰。他在等待老李情绪的爆发，只有这样他才能不憋坏自己。

“李叔，以后我就是你儿子啊，我把你当亲爹孝顺，我就是你亲儿子啊，李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建国啊”孙国庆重重的打着自己的脸。

没想到老李却出奇的平静，他抓住面前孙国庆的手，告诉他：

“国庆，这跟你没有关系，这是命，躲不过去的。”

孙国庆哭的已经不成样子了，他不停的哽咽着。

“老孙，我要回家了，今天的羊还没喂”。

老孙没有挽留他，他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已成定局。他看着老李眼神呆滞的走出了自己的家门，留下了跪着地上哽咽的儿子。

—4—

老李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那些庆祝的人们也都准备入睡了。 老李机械般的推开家门，他目光呆滞，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什么。他来到厨房拿起菜刀向羊圈走去。羊群里的小羊正发出稚嫩的叫声，母羊不时温柔的回应着。老李进到羊圈，面对羊群说：“羊儿们啊，本来想等到建国回来杀了你们吃羊肉的，现在恐怕只能去那边吃啦，对不住了，你们少活几天吧。”

羊群发出的一声声惨叫惊动了村里的狗吠声，但是没有人出来查看，大概是因为都喝多睡熟了吧。老李扔下手中的刀，把手上和脸上的血迹洗干净。他走到了房间里换上一套用来见儿媳妇的衣服，把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他平静的把床单挂到了梁上，并打了死结。他拉了一把椅子，试了试高度刚刚好。

老李此刻看了一眼三年前手上留的疤痕，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建国啊，我就知道你肯定想爹了，三年前你就回来了对吧？既然我们爷俩在阳间不能再见了，那爹只能去找你了。爹还要给你做羊肉吃呢，建国啊，等着爹啊！”

说罢，他熄灭了灯，蹬开了脚下的椅子。

—5—

冬天终于还是来了，奇怪的是第一天就下了大雪。那片曾经誓死守卫秋天的树叶此刻也被埋在深深的积雪之下，终究化为粪土。

一夜过后，整个村庄银装素裹，美不胜收。虽然是冬天，但是对于那些儿女归来的人家来说却是难得的好春天。

孙国庆起了个大早，他准备在老李没睡醒之前把老李家前面的雪清理干净。他一出门就闻见有轻微的血腥味，可能是谁家杀猪呢，他一边想待会去杀猪这家看看一边往老李家走去。 他越走进老李家，血腥味越重。孙国庆越想越不对劲，他一路小跑来到了这个破败的院子前，他推开微开的大门才发现原来是羊死了。就算杀了羊也不能直接丢羊圈啊，他试探性的喊了一声李叔，但是没人回应。他慢慢向房子走去，透过门缝他看到了老李的尸体，他大叫一声推开了门，把老李从梁上抱下来。他一边哭一边喊，老李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孙国庆出钱为老李办了一场很体面的葬礼，他作为孝子为老李披麻戴孝。老李被葬在了他的“假媳妇”旁边。 只是所有人都没注意到，老李死去的时候表情是微笑的。他走的很安详，也很幸福。因为他终于和多年未见的儿子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