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空闊大道 朗朗青天

空闊大道 朗朗青天

作者: 平湖生 | 来源:发表于2018-11-13 14:30 被阅读0次

    宋代的知识分子固然没有现代社会社交媒体的种种诱惑,但是可以自娱的事情并不少。比如饮酒,醪糟也好、佳酿也罢,要想做个糊涂鬼,不难。再比如招妓,软玉温香、吟诗作对,倒在温柔乡里,忘却身前身后事,也不难。不过,不论怎么声色犬马,拿起笔来一写字,人的品性就全都显露出来了。一顿一挫,一行一列,在笔与纸的呼吸应答之间,在墨与砚的低吟徘徊之际,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全都赤裸裸摆着,再也隐藏不得。

    所以要深入明白苏轼,我非临帖不可。

    临帖境界有三。

    一者摹仿前人笔画。粗细浓淡深浅,弯折张弛提按收,考较的是自己对笔墨的把握。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控制好自己的笔?能不能将眼睛看到的笔触转化为自己的动作?能不能准确重现名家的墨痕?这个阶段,只讲求准确复制。

    二者揣摩前人写字时的环境与心境。环境影响心境,心境影响笔锋行走时的速度和力度。卫夫人《笔阵图》里说,点如“高峰坠石”,横如“千里阵云”,大概都是行笔时的速度和力量。心无挂碍,自然就会流畅;心有块垒,下笔时难免磕磕绊绊。

    三是得前人写字之神。神是神态、也是神气。空间感造就了神态,字里行间的疏与密,紧致或是散漫,字与字之间的相互生发,各自神态不同。因着不同的神态,自然就有不同的神气,高峻挺拔也好,旁逸斜出也好,欹正相间也好,面貌各异但是各自精神抖擞,一个一个字都活生生地站立在纸上,是为空间感。

    我从苏轼《前赤壁赋》开始临。

    《前赤壁賦》,凡六百四十三字。

    從“舉酒屬客”開始的第十二行(不包括文徵明補的三十六字),“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一句,從“余懷望”到“客有”,東坡在這一行裡寫了十一個字,本以為兩天之內應該可以臨寫完畢,結果寫完了卻發現缺漏了“天”,於是回頭去補。卻沒料到,這個“天”字,竟然一寫就不能擱筆。

    空闊大道 朗朗青天

    我本以为“天”字不难,但是实际一写,却全然不是这样。东坡写的是行楷,笔画清楚,结构分明,字与字间距宽窄约略相当,偏向楷书多一些,但是每个字之间笔意不断,断笔之后重新起笔的字也不多。“天”的起笔,上承“兮”字最后一笔,有若敦煌壁画,飞天的缎带由云雾之间飘落,转瞬化为一支墨玉如意,斜斜向上挺出。所谓变化之中暗含凝重,大略如是。

    空闊大道 朗朗青天

    其下第二横,接续上一笔笔势,凭空而落,翩若惊鸿,细若游丝的起笔,稍稍一顿,与上一横平行但稍长,稳稳托住第一笔。第二横较之第一笔又稍偏左,将字的重心向左偏移,为接下来的“人”字留出腾挪的空间,也让字的本体不再呆板。试想:若是两横都四平八稳,哪里去寻觅飘洒的气度?东坡本非拘谨之士,历尽蹉跎,却道“也无风雨也无晴”,其人潇洒旷达若是,其字也合当悠然。

    这两横的美,又在于暗合数学比例。下横与上横的比例,约为1.636:1(据台北故宫所发行复印件测量),几乎等于黄金比例1.618:1。千年之后,我反复临写这两笔“飞天之舞”,却总也达不到这般随心所欲的境界,只能瞠乎其技而已。

    若说前面两横若飞天缎带,第三笔之撇则是西域波斯弯刀。武侠大师古龙写过一本《圆月弯刀》,描写其刀若半轮圆月,锋锐绝伦,但又稳重扎实。东坡“天”字这一撇,竟完美如是。起笔厚重,稍顿一下,状若隶书所谓“蚕头”者,又恰如带有乌云纹饰的弯刀刀柄。至为精彩的一笔,则是向左侧的一“顿”之后,笔势毫不停顿,微微向右凸出,再沿着完美的四分之一圆的弧线向左,以提笔完美地收束。如果沿着纸纵向划一条线,就会发现:这一撇结束的位置,与之前第二横的起笔完全在同一条线上!刀柄、刀身、刀尖、刀锋无一缺陷,这一把墨画出的圆月弯刀,简直就是一把魔刀!

    空闊大道 朗朗青天

    不过,因为这一笔的超级完美,引发了字形的不稳定,字的重心,几乎都落在左侧,观字者的目光一定都聚焦在左侧,这造成了不稳定的感觉。

    但是且慢,点睛之笔就在最后。

    由“魔刀之撇”与“飞天之舞”第二横的交界处,东坡开始写他的“晨钟一捺”。这一捺,起笔是中锋落下,逐渐加重力度,沿着右下方45度角向外延展......还不收笔吗?真是令人心焦——就在经过第二横结束点这一条垂线的时候,他突然顿下,之后不着痕迹地一收!犹如黄钟大吕般地一响,巨人般的捺脚平平稳稳踩在大地上,之前欹侧不稳的字形由于这一个凭空而至的捺脚奇迹般地扭转了,而那回响仿佛还在观者的耳边震荡不已。

    这一捺,落脚之处比左边的撇更低一点,收笔之处越过第二横的结束点,这两处巧妙地一摆布,完美地平衡了左侧的“重”,让字的整体归于平衡。

    初次临写,我自以为轻易;十多遍后,才渐觉其难,发现这四笔无一能写好;临写五十多遍,便觉心中如压大石,群魔乱舞,几欲发狂乱涂一通......

    临写至七十遍,陡然灵光一闪,仿佛窥见一些秘密——原来,这不仅仅是“天”,而且是“二”“人”啊。“二”者,是天际线,是地平线;在天与地之间,是骄傲的人类行走大踏步地行走着。他的头颅高昂,他的脚步轻快但是扎实,他的神态雍容自在......

    在那之后,我临写“天”,心中浮现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场景:

    1888年6月,文森特 梵谷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去了地中海沿岸。那里的晴朗气候促成了他画中许多明亮的色彩。他或许是从米勒的《播种者》中得到启发,也开始动手画自己的《播种者》。6月28日,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这两天都在画《播种者》,已经全部重新画过。天空是黄绿相间,大地是蓝紫色和橙色相间。我坚信这个绝妙的题材是值得画的,并且希望有一天能被画下来,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人。......那么,现在有可能用黄和紫的对比来画播种者吗?“是的,当然!梵谷就这样画了!

    我今天我们面对这张《播种者》的时候,如何能够不被感动?黄色衣服和蓝紫色裤子的播种者正在大踏步地走过田野的右侧,脚下是蓝紫色和橙色相间的大地一路铺展到远方;那里,金黄色的麦田正在阳光下歌唱;所有的光线,都和背景正中的朝阳一起呐喊着、欢唱着。那个播种者,那个”人“,在阳光下走得坦然,他的脸朝向右方,左脚正要从空中落下,正要落足在饱含色彩和未来的土地上。

    空闊大道 朗朗青天

    梵谷捕捉下来的这个无名的人,这个播种者早已和梵谷本人一起消失在时间的风中,但是他也因为被梵谷的画笔捕捉下来而成为一种永恒,一如”天“这个字被东坡的笔墨在那个时间点捕捉下来,遂成永恒。

    当我临写到百遍之后,已经忘却了为何临写,只是呼应着笔墨的节奏。这个节奏带来欢乐的吟唱;这个”人“,在空阔的天地之间行走,或许唱着”麦田之歌“,或许就着铜琵琶、铁牙板高歌,或许随便唱了个什么调子,但是,他的悠然不再是他独自一个人的悠然,而是属于我们每一个独立、自我的”人“。

    笔墨,不止于笔墨;色彩,也不再只是色彩。在这个时候,才是生命开始的瞬间。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空闊大道 朗朗青天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tsflfqtx.html